简陋的会客厅内,油灯的光芒努力驱散着帐篷角落的阴影,却也映照出众人脸上凝重的神情。
粗糙的木案上,几盏尚有余温的粗茶冒着袅袅热气,却无人有心思品尝。
主位上,主公刘备正襟危坐,努力维持着皇叔的仪态,但眉宇间难掩疲惫与忧虑。
关羽将军与张飞将军分列主公下首两侧,一个抚髯闭目似在养神,实则气势内敛,一个环眼圆睁,警惕地扫视着对面的江东来使,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任何不测。
我和孔明、元直则坐在稍靠后的位置,神情专注。
对面,鲁肃端坐如松,身后仅立着两名精干的随从,神态从容不迫。
他目光平和地扫视一周,最终落回到主公刘备身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郑重。
经过短暂的寒暄与对刘表逝世的必要哀悼后,鲁肃率先打破了沉默,将话题引入了实质性的探讨。
他微微欠身,语气诚恳地说道:
“豫州,方才听闻您与曹贼誓不两立之决心,肃深感敬佩。然时局艰难,肃斗胆,想请教豫州,如今麾下尚有多少兵马可用?
面对曹操数十万虎狼之师(他再次强调了这个数字,意在施压),豫州有何具体的应对之策?
未来又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直接而尖锐,毫不避讳我方当前的窘境。
这既是试探,也是评估我们是否具备作为盟友的基本价值。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凝。
张飞将军的鼻息明显粗重了几分,关羽将军微闭的丹凤眼也缓缓睁开,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主公刘备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膝上,沉声回答。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子敬先生坦诚相问,备亦不敢隐瞒。当阳一败,备麾下士卒离散甚多,如今能战之兵,确实已不满万。”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实际损失远比他承认的要小,核心未伤,但这正是我们商议好的策略,需要示弱,激发江东的危机感,同时保留我方的底牌。
“至于应对之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坚毅,
“备虽兵微将寡,然汉贼不两立,备宁死不降!曹操虽强,然其倒行逆施,不得人心。
备欲暂避其锋,收拢残部,联络荆襄尚存忠义之士,徐图后计。若能得江东相助,共讨国贼,则汉室复兴有望矣!”
他这番话,既坦诚了当前的困境(兵力不足),又表明了坚决抗曹的决心(宁死不降),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直接乞求援助,而是巧妙地将联合提升到了“共讨国贼”、“复兴汉室”的高度,并点出了“江东相助”的可能性,将选择权交给了对方。
这番表态,姿态放得很低,却又不失皇叔的身份和骨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鲁肃静静地听着,面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了主公身旁的诸葛亮,显然,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军师在我军中的分量。
就在此时,一直静坐不语的诸葛亮动了。
他手中羽扇轻摇,从容起身,对着鲁肃微微一揖,声音清朗地说道:“鲁肃先生,亮有一言,请先生静听。”
鲁肃的目光立刻聚焦在诸葛亮身上,带着明显的兴趣:
“孔明先生请讲。”
他显然是知道诸葛亮的,甚至可能对其“卧龙”之名早有耳闻。
诸葛亮不疾不徐地开口:
“先生方才所言曹军势大,兵力雄厚,此言不虚。
然亮以为,曹操此次南下,名为征讨刘备,实则其真正目标,乃是江东!”
此言一出,鲁肃的眼神明显一凝。
诸葛亮继续道:
“曹操扫平北方,志得意满,欲一统天下。
如今天下,能与其抗衡者,唯有据长江之险、历三世经营的江东孙将军。
至于我家主公,新败之后,兵微将寡,已不足为虑。
曹操为何仍要挥师南下,不惜师老兵疲?其意昭然若揭
——扫除江东之外藩,而后全力攻取吴会!
若我家主公败亡,则江东门户洞开,曹操水陆并进,孙将军独木焉能支天?”
他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层层递进,直接点出了孙刘两家唇亡齿寒的利害关系。
“今我家主公虽兵败,然乃汉室宗亲,仁义素着,荆襄军民多有归心者。
关、张两位将军,皆万夫不当之勇。
若孙将军能与我家主公联合,则我军尚可为江东屏障,牵制曹军部分兵力。
内外夹击,以逸待劳,曹军远来疲惫,不习水战,未必没有一战而胜之机!”
说到这里,我敏锐地捕捉到鲁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诸葛亮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曹军不习水战”这一点,更是江东赖以对抗北方的最大依仗。
我观察着鲁肃的反应,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诸葛亮的分析虽然精彩,但要说服鲁肃,进而说服孙权,还需要更多的“料”。
此时,我觉得可以适时地加一把火。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鲁肃拱手道:
“子敬先生,孔明军师所言极是。在下陆昭,字子明,亦有几点浅见,供先生参考。”
鲁肃将目光转向我,眼中带着审视:
“子明先生请讲。”
他显然也对我这个在刘备阵营中地位似乎不低的年轻人感到好奇。
我沉稳开口,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其一,曹军虽号称八十万,实则多为新降之兵与收编的袁绍旧部,人心不附,战力参差不齐,其精锐的青州兵与虎豹骑数量有限,且不善水战。
其二,北方士卒南下,水土不服,疫病必将流行,此乃天时之不利。
其三,曹操新得荆州,然蔡瑁、张允等降将不得人心,内部矛盾重重,后方不稳,此乃地利之不合。
其四,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天下忠义之士无不切齿,此乃人和之不存。”
我这番话,没有涉及任何玄镜台的秘密情报,完全是基于公开信息的逻辑分析和推断,但每一条都直指曹军的潜在弱点。“天时、地利、人和,曹操三者皆不占。
看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并非不可战胜。
若孙刘联合,扼守长江天险,以我军之坚韧,江东之水师,破曹必矣!”
我说完,便不再言语,静静地观察鲁肃的反应。
我的补充,旨在从更宏观的战略层面,为诸葛亮的分析提供佐证,进一步增强说服力,同时也展现我方并非只有空洞的决心,而是有清晰的战略判断。
元直在一旁,始终沉默,但他的眼神却与我交流了一瞬,表示赞同。
诸葛亮也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羽扇轻摇的频率似乎加快了几分。
鲁肃听完我的话,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显然在快速消化和评估我们所说的一切。
帐篷内的气氛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鲁肃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主公刘备身上。
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决断。
“豫州、孔明先生、子明先生所言,皆是金玉良言,发人深省。”
鲁肃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肃此行,已大致了解豫州之决心与诸位之卓见。
孙刘联合,共抗曹操,确乃当务之急。
此事关重大,肃需尽快回报我家主公,由吴侯定夺。”
他这话,既肯定了我们的观点,表达了联合的倾向,又没有立刻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将最终决定权归于孙权,滴水不漏,尽显其作为使者的老练。
堂上论势,虚实相探。
这第一轮的交锋,我们亮出了决心和部分战略分析,而鲁肃也展露了他的谨慎与智慧。
双方都在互相评估,互相试探底线。
我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博弈,还在后面。而诸葛亮和我,恐怕都将踏上前往江东的旅程,去面对那位更加难以揣测的江东之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