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祚到的时候,徐令芳并不在。
他又出去了巡视了。
去的地方不是先前和马昶一起去过的,是另一边。
虽然徐令芳人不在,但离开前,他是叮嘱过马昶那边要来人的。
负责接待韩长祚的是轮班留守治所的徐令芳的亲卫。
对方个子不高,看着很敦实,面相却看着十分和善。
一点都不像是长年待在边军的兵。
对方事无巨细地向韩长祚介绍着整个治所。
“我姓孙,孙以盛。你年纪跟我儿子都差不多了,管我叫老孙就行。”
韩长祚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了。
老孙……
孙以盛似乎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在意。
“不过是个名姓儿罢了,谁的名姓不被起外号?都正常。”
韩长祚点点头。
倒是如面相一样,是个和善的性子。
“咱们大人平日里没什么大事,每日就是巡视各地,以防北戎有什么动作。”
“许多人都觉得大人此举乃是无用之举,并非如此。”
“当你每天在看,对那些地方分外熟悉,那当对方有一点动静的时候,你都会发现不对劲。”
“大人是为了能让自己对治下六镇足够熟悉,所以才会不辞辛苦,无论风吹雨淋,日日不误巡视。”
韩长祚了然。
“受教了。”
孙以盛也不在乎这个新来的心中到底认不认同。
反正不认同,最后还不是要跟着大人去巡视。
到时候大人干嘛,你也得跟着干嘛。
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韩长祚跟在孙以盛身后,听他将整个治所进行介绍。
不得不说,升任镇将之后,条件比旅帅那边好了不止一点点。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韩长祚不用再睡通铺了。
他拥有了一个单人间。
虽然房间很简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条凳,一个用来存放东西柜子,还有一张床。
别无他物。
但是比起之前在马昶那边的条件,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韩长祚心道,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着要跟着徐令芳。
就这住宿条件,自己也乐意跟着。
这回没什么人给韩长祚下马威,配备的东西早就已经给他送了过来,就在桌上摆着。
也不用韩长祚再特地跑一趟,跟人玩心眼,耍心机。
他摸了摸自己瘪下去不少的钱袋子。
他剩下这点体己,不知道够不够请客的。
孙以盛笑道:“今天你刚来,我们哥儿几个商量好了,让伙房那边烧点好的,就当是给大家伙儿加餐。”
“同时也是为了欢迎你。”
“这里的伙食比马昶那边要好上许多,不知道你回头要是当了旅帅,还能不能吃得惯那苦。”
韩长祚笑了一下。
“大人的亲卫,都会升任旅帅吗?”
孙以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倒不至于。旅帅才几个?大人有多少亲卫?哪里够分的?”
“不过你一来,就立了功,要是在大人身边表现好一点,回头有了缺,肯定会考虑你的。”
韩长祚默默点了点头。
这是自己一来,就立刻被人看好了吗?
听说徐令芳今年就有机会升职,马昶之前一直都在关注这个事。
徐令芳一走,整个北境肯定要进行一番人员调动。
到时候谁升谁贬,那都是有说法的。
韩长祚继续秉持着自己初到马昶军中的做法,少说少错。
孙以盛见他有些木讷,心中倒是多了几分好感。
看着年轻,倒是还算有几分机敏,不像其他小年轻那么爱咋呼。
难怪能刚到马昶那边当队正,就立下了功。
后来者居上呐。
像他这样,年过四十还在镇将亲卫上打转的,已经被落下太多咯。
孙以盛的心态十分平和,他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到头了,对升任也不再抱什么希望。
他现在是有婆娘孩子的人,只要自己能一直跟着徐令芳,这条命多半还是能保住的。
身为镇将的亲兵,即便是上了战场,也是以保护镇将安全为首,并不会第一时间就参战。
如果真到了要他们这些亲卫参战,那恐怕战局已然崩溃,大败是必然的。
所以孙以盛谋求到徐令芳身边当个亲卫后,已是无欲无求。
留着命,跟婆娘孩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对孙以盛来说,足够了。
他心不大,也不贪求什么。
镇将让自己做什么,自己谨守本分就行。
孙以盛交代一番注意事项,末了,让韩长祚一会儿换好亲卫服去伙房。
“大人回来还早,通常都是在外头吃完了才回来的。”
“咱们不用等他,自己个儿先吃。”
“你一会儿来伙房,哥几个虽说不能陪你吃酒,但一起吃饭唠唠嗑,还是能够的。”
韩长祚谢过孙以盛,等人走后,摸了摸桌上的亲卫服。
簇新的,用料也很足。
这与马昶那边的也不同。
韩长祚在马昶那边的军需处所领到的衣物,质量都很差,显然是有克扣的。
徐令芳这边,或许是因为地位上去了,捞油水的地方多了,看不上这点银钱,也就足额发了下来。
韩长祚一边换着衣服,一边思考着。
如果现在京城派人来暗访军中贪腐的事,那诸如马昶之辈,那是一查一个准。
可事儿不能这么看。
马昶他们想要往上爬,想要托人办事,也需要银钱打点,可军饷就那么点,有时候还会克扣、晚发。
除了从底下士兵身上扒拉几个子,还能从哪儿扒拉?
韩长祚能理解,但不能认同。
说白了,他们是边军,而不是地方上的军营。
地方上,那是没办法,真没地方捞钱。
地方军要动手,那就是从当地官府那里虎口夺食。
即便要捞,多少也会收敛着捞。
边军却是捞油水的地方多了去了。
两国边关卡哨,官方的马市等交易,这些都是能伸手的,也是默认可以伸手的。
朝底层士兵伸手,韩长祚无法认同。
可换做是自己,会怎么做?
虽说捞钱的地方多,可上头要拿,底下也要拿,分润到最后,其实到手的已经很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会不会也像马昶一样,最终放任,与其他人同流合污?
韩长祚思索着,换好了衣服,按照孙以盛刚才领着自己经过的路,去了伙房。
孙以盛他们早就在伙房里等着了。
桌上摆着大几盆肉,看得韩长祚一阵心疼。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北境军中的物价,知道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虽说镇将亲卫的军饷远高于马昶那边,但为了请自己吃一顿,即便是凑钱,那也得不少。
何况这几位大哥看着饱经风霜,年岁都不小了,应当已经有了家室。
请这么丰盛的一顿,对他们来说,真的很不容易的。
这样一想,韩长祚心里越发不好受起来。
“让几位哥哥破费了。”
孙以盛似乎是他们中间的领头人,不在意地笑笑,朝韩长祚招招手,示意他坐过去。
“怕什么,也不是天天都如此铺张浪费,偶尔一顿,哥几个还是请得起的。”
他望着局促的韩长祚。
“要是日后你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几个老哥哥,也就是了。”
韩长祚望着桌上的几盆肉,抿了抿嘴。
“不会的。”
一饭之情岂能忘?
这不单单是一顿饭,几盆肉都事。
更多的是他们对自己散发出来的这种善意。
无论这善意背后包含了多少私心,韩长祚现在都愿意认。
孙以盛这些人大笑起来。
“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实诚的。”
“来,吃肉!看着身板子倒是壮实,不过年岁不大,还在长身子,多吃些!”
“吃饱了肉,跟着哥哥们去北边杀蛮子!”
孙以盛朝说这话的人瞪了一眼,直接把人给瞪得闭了嘴。
一时之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韩长祚的脸很明显带着北戎人的特征,一看就知道是个杂血。
北戎人对于大晋人而言是蛮子,对他来说可不是。
那是他父母其中一方的故乡。
说这话,不是朝人心窝子里捅吗?
那位老大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朝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下。
“你瞅瞅,咱这张破嘴,就是没个好话!”
“向老三,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改不了这破嘴?”
“当年要不是你这张嘴,靠你当年的那些功绩,怕不是现在大人都给你打下手了。哪儿还能让你来给他当亲卫。”
向老三嘿嘿笑着,也不生气。
自己知道自己,他这辈子,的确就是毁在这张嘴上。
得亏徐令芳保了他好几次,否则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如他这样的不讨喜的人,军中最常见的做法,就是拉去先锋营当活死人。
虽说活着,但跟死了没两样,北戎杀过来,他们这些就是活靶子,挡箭牌。
孙以盛看了看韩长祚,见他没有反应,心知人并没有将方才那句话放在心上。
孙以盛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在军中多年,升迁无望的,要么就是身上担了罪责,无处可去,又不想送死,最终散尽家财,谋了个亲卫的位置。
到了他们这一步,除了和新人结个善缘,别的就不想那么多了。
今日请这洪明才吃饭,也是存了结个善缘的念头,并不希望与对方交恶。
谁知向老三这破嘴……吃了这么多亏,还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幸好人家没在意。
孙以盛把肉朝向老三的方向推了推,声音里带了几分埋怨。
“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向老三咧嘴笑了笑,没说话,闷头就是吃。
跟后生道歉的话,他脸皮薄说不出口,就只能闷头吃东西了。
韩长祚的确没把向老三的话放在心上。
这几位都已经如此破费,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几句不是那么中听的话,并不能代表什么。
难道就因为这话,就抹去他们对自己所释放出的那些善意吗?
韩长祚觉得自己是个还算包容大度的性子,没那么小气。
当然了,更关键的是,比这更过分的话,他都听过,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何况北境的边军能对北戎有好脸色才怪了。
在这里,两国的敌对是被摆在明面上的。
自己既然来了北境,就选择从军,那就必须去适应这样的环境。
倘若自己现在去了北戎,也一定会听见那些辱骂大晋的话。
立场不同,观点不同。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生出被两边拉扯的撕裂感,尤其是刚到佉沙镇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但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经历了不少事,这种感觉已经慢慢淡却。
若他认同是自己北戎人,那王庭那边伏击自己又怎么算?
若他认同自己是大晋人,那些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北戎血脉而辱骂自己的人又怎么算?
如今他选择站在大晋这边去对付北戎,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
他的阿妈是大晋至高无上的君主的妃子,他的娘是大晋的长公主。
唯有站在大晋这边,他才能护住她们的性命。
并非因为他对北戎有恶感。
好吧,也是有那么一点。
但没那么大。
小的时候,被京城众人辱骂欺负,他的确恨过北戎。
到了后来,麻木了,就不再当回事。
大晋和北戎……许多事,他根本没得选。
这是娘胎带出来的东西,谁都没办法改变。
因为向老三刚刚的那句话,气氛很尴尬。
亲卫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提高了嗓门,劝着大家多吃东西,别浪费了。
在亲卫大哥们一连串的劝吃声中,韩长祚学着向老三,闷不作声地不停往嘴里塞肉。
只要嘴巴里塞满了,就说不了话,可以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想着自己的事。
这些老大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活跃气氛,不让新来的木讷少年郎过于拘谨,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有他们在战场上苦中作乐的趣事,也有治所的一些八卦。
说着说着,还会因为消息渠道不同,导致出现分歧而吵架。
韩长祚的耳朵高高竖起,听了一耳朵都八卦。
徐令芳的亲卫都是这么有趣的吗?
一个能带出这么多有趣之人的镇将,一定也是个有趣的人。
什么将带出什么兵。
韩长祚默默咽下嘴里的肉,对于自己第一次和徐令芳的正式见面,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不过很可惜,直到他们吃完,徐令芳还没有回来。
孙以盛习以为常。
“八成是今天大人又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所以耽搁了。”
“这些年,北戎那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的小动作多了去了。”
“有时候,还会特地驱赶他们的牛羊进入我们这边进行放牧。”
“目的不外乎蚕食大晋的疆土。”
“老把戏了,谁都知道。”
“不用管,你先去睡吧。”
“等明天早点起来,镇将回来晚,但是起得早。”
“明天一早起来,准得叫你过去问话,给你安排接下来的任务。”
“你若是起晚了,耽搁了时间,到时候难免给镇将留个坏印象,这可不大好。”
“都是在镇将手底下讨活干,你若是不好生表现,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个苦差事。”
“这里是军中,任凭你背后有天大的靠山,到了这儿,全都不顶用!”
“本分点,听话!就能没事,指不定入了上头大人物的法眼,还能跟着一道升。”
孙以盛说话很絮叨,但却让韩长祚觉得十分亲切。
他娘在外虽然是威风十足的长公主,但关起门来,对他总是絮叨个没完。
韩长祚承认,他想娘了。
想娘,想阿妈,想京城。
也想相府里头的那个小姑娘。
他不再唱那首阿妈教给自己的歌谣。
有过裴孟春的前车之鉴,他怕了。
谁家好人会半夜三更在别人的马厩里面偷听八卦啊!
韩长祚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当时的气还没消下去。
别以为是自己的夫子,萧萧的哥哥,自己就可以原谅!
这个仇,结大了!
等自己……拿下北戎,功成名就之后,回去京城,把人娶回家,再和大舅子算。
现在,自己想找人算账,那是根本想都不要想。
孙以盛把韩长祚送回房后,就回去了。
明天轮到他休沐,正好可以回去看看婆娘跟孩子。
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道上回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子,现在走路还利索不利索,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爹。
他还攒了不少东西,要带回去呢!
一会儿盘一盘,看有没有漏下的。
要是有缺的,回家路上买齐了,不然回了家,见少了东西,婆娘又得念叨自己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自己可不想跟婆娘吵架。
韩长祚在屋里一边洗漱,一边听着孙以盛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越走越远。
那小曲也逐渐听不见了。
他换上睡觉的粗棉布中衣中裤,在床上躺下。
放空了半天脑子,突然想起什么。
手朝枕头底下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匕首来。
房间的床紧贴着墙,床头靠着窗户。
今晚的月色很好,万里无云,只有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从半开的窗户洒进来,给半截匕首蒙上一层薄纱。
韩长祚借着月光,细细地去查看手中的这半截匕首。
当日走的时候,他从地上将另外半截匕首也给捡了起来,不过没时间去找铁匠修复。
刚刚他也向孙以盛打听了,这样好的匕首,整个北境都没有铁匠能够修复。
就只能收起来了。
韩长祚有些可惜,毕竟是跟了自己许多年。
但他的内心很清楚地意识到,当那把匕首断了的时候,他心中一直被禁锢着的某些东西,挣脱开了牢笼。
在与那些人战斗的时候,这把匕首一直激动地颤栗着,似乎因为品尝到了鲜血而兴奋。
这何尝不是自己内心的一种映射。
在京城,无论自己外在的身份有多高,他始终都是受人庇护的对象。
而在北境,他能够听见来自更北边的召唤。
随着每一次,匕首沾血的时候,这种召唤的声音就会越频繁。
他听不清召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只觉得声音与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契合。
那种旁人听不见的,飘渺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自己,让自己的血一再沸腾。
去年春狩的时候,苏努齐合曾经找到过自己,说他是长生天之子,说他是未来能够统一北戎的王者。
他不信。
这么多年,他在大晋被人欺负的时候,苏努齐合口中的长生天为何不出现?
倘若没有北戎当年的野心,他和阿妈也不会在大晋被人瞧不起。
他们口中的那些荣耀,不是自己想要的。
是他们强加给自己的。
韩长祚将手上把玩的半截匕首丢出去,准确地投中了房梁,深深插了进去,整个刀身没入其中。
他盯着失去月光照耀,变得黯淡的匕首,沉默不语。
即便当日自己接受了苏努齐合的邀请,想尽办法,跟随他们去了北戎。
难道整个北戎就能因为一个苏努齐合,一句巫师的预言,就心甘情愿臣服在自己脚下?
还不是要靠鲜血去铺就道路。
苏努齐合难道指望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让自己成为他手中的刀?
未免想的也太美了。
这是真把自己当做傻子来看。
这些强加给自己的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
北戎也好,相府的那个小姑娘也罢。
这些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不是因为苏努齐合,不是因为巫师的那些预言。
在京城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
到了北境的军中,在周围人日复一日地将生死挂在嘴边,不停对他述说后,他开始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自己有想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必须拥有足够的实力。
否则即便得到了,也很容易就失去。
北境的边军希望能在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活下来。
倘若实力不济,又或是跟错了头儿,那和已经死了没什么区别。
这些东西,在北境是十分赤裸裸的。
在京城的时候,他就有很多想要守护的东西,到了北境之后,想要守护的就更多了。
而现在自己,远远没有强大的实力去做到。
一个月……
或许一个月后,他回不去京城了。
这次北戎王庭藏在佉沙镇的窝点被发现,接下来整个北境都会迎来他们的报复。
在这种混乱的时候,自己才能找到机会崛起。
希望自己可以在徐令芳的身边多待一些日子。
他和马昶,应该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但既然选择不暴露,那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们有什么打算?
或者说,徐令芳有什么打算?
想要借着自己,一跃而上吗?
还是谋划着别的一些事?
明天,明天就是自己和徐令芳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了。
对方有什么盘算,或许到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