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频繁换地方,这一觉韩长祚睡得很轻。
外头稍微有些动静,他就会惊醒。
半梦半醒间,韩长祚听见了有人在敲门。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盯着不停震动的门板。
嗯,自己昨天从马昶那边调过来了。
现在自己是徐令芳的亲卫。
韩长祚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趿拉着鞋去开门。
门外是今天准备回家的孙以盛。
他担心韩长祚换了地方,会不适应,今天早上起不来,特地在离开前过来叫他。
“大人已经起来了,随时都可能叫你过去。你赶紧洗把脸,换上衣服,准备听令。”
“谢谢。”
“用不着说谢。我呀,不过是指望我儿子大了,离开家去谋生计的时候,也有人愿意帮一把。”
韩长祚心道,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应当就是孙以盛。
韩长祚轻轻道:“会的,会有的。”
孙以盛看似不在意地一笑。
“但愿吧。你赶紧的啊,别耽搁了。”
“好,我这就去打水洗漱。”
孙以盛过来叫起之后,就走了。
韩长祚在他走后,立刻打了水洗漱,换好衣服,呆坐在房内。
自己就这样干坐着,等徐令芳找自己?
昨天老孙也没给自己安排什么任务。
或许,自己应该给自己找点活儿干。
韩长祚想了想,觉得在房里干坐着不是回事。
既然今天徐令芳会来找自己,干脆自己直接就去找他就是了。
这样还省了他派人来找自己。
徐令芳的住处,昨天孙以盛重点和他提过。
徐令芳没有在外面购买自己的私宅,而是直接就在治所的官舍住下。
他的妻儿不在北境,都在老家待着,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不知道他孩子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爹。
不过按照孙以盛对自己说的,徐令芳的儿子似乎还挺争气,准备三年后参加科举,到时候指不定能拔得头筹。
至于考的是哪一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只知道徐令芳的儿子学业挺出众的。
韩长祚只在比试那天,远远地见过一次徐令芳。
那个距离,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马昶身边的那个身穿戎装的壮年男子是徐令芳。
对于徐令芳,韩长祚还是挺好奇的。
可能因为自己一到北境,就是在马昶麾下,而马昶又是徐令芳嫡系,他军中,对徐令芳都是十分推崇。
韩长祚走到徐令芳的官舍外头,守门的两个亲卫一个是昨天和他一起吃饭的向老三,另一个昨天休沐,回家去了,韩长祚并不认识。
他们昨日没有跟着徐令芳外出巡视,今天轮班,是要出去的。
向老三见韩长祚来了,朝他笑笑,跟身边的那位介绍。
“老沈,这是从马昶那边调过来的洪明才,昨天你休沐,没遇见,今天认识认识。”
沈端中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他是亲卫的副统领,身份要比孙以盛、向老三高出一截。
他朝韩长祚点点头。
“大人正在里头用膳,你吃过了不曾?”
“还没有。”
“去伙房吃点,垫巴垫巴肚子。”
“一会儿指不定大人会让你跟着一块儿去,到了外头,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有时候,是要饿肚子的。”
向老三仿佛想起了什么。
“对!记得多跟伙房要点白饼子。要是出门的话,就带上,免得挨饿。”
“你年纪小,饿不得。”
“要是你不去,那就给要出门的兄弟,让他们带上。”
韩长祚应了一声,赶紧去了伙房,草草吃了些东西,又讨了三个白饼子带着,这才转回来。
伙房做的白饼子很大,三个白饼切成了四块,垒起来后,用油纸分开包好,再用稻草绳扎上。
韩长祚提溜着十二块包好的白饼,重新回到徐令芳的官舍外。
向老三远远看见了,就朝他招手,示意他加快速度。
“来得正好!刚刚大人还找你来着,白饼子给我,你赶紧进去吧。”
韩长祚不由分说,将白饼递过去,朝向老三和沈端中点点头,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前脚刚进去,后脚沈端中就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扯动。
“年轻人,有朝气。”
“可不是嘛。”
向老三附和了一句。
他想问些什么,又回忆起昨天吃饭时候,自己这张破嘴干的好事,就又把话咽进肚子里去。
沈端中没看他,但是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用替他在我这边说什么好话。”
“人是大人自己开口,从马昶那边要过来的,往后定然是军中的中流砥柱。”
“他的前程,比你强,比我也更好。”
自己不过一个亲卫副统领罢了,算得上什么?
哪怕军中有空缺,也是分给马昶那些更早追随徐令芳的嫡系。
他还轮不上。
自己照拂洪明才,也只有他还是亲卫的时候。
不过按照自己对大人的了解,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个洪明才就会从亲卫调走。
至于安排他去哪里,这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亲卫副统领所能知道的了。
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谋划。
官舍的大门开着,可以看见徐令芳一个人坐在桌前吃饭。
韩长祚在院子里站定,徐令芳不说话,他也不上前。
或许,这也是徐令芳对自己的一种考验。
看他是否能耐得住性子。
徐令芳自顾自地吃着饭,明明听见了韩长祚过来,但是也没朝他看一眼。
他吃饭的动作很斯文,却很快。
韩长祚来的时候,桌上还有三块饼,四碟小菜。
不过一会儿功夫,饼和小菜都没了,只听见徐令芳轻微的喝粥声。
徐令芳喝完最后一口粥,从小厮的手中接过巾子擦了擦嘴,这才去看韩长祚。
虽然那天比试的时候,他也见过人了,但远没有现在看得清楚。
很年轻。
这是徐令芳对韩长祚的第一印象。
身板很壮实,可能因为他的母亲是北戎人的缘故。
马昶对他说的那些话,徐令芳在深思之后,认为可能性很大。
所谓的洪明才,恐怕真的是过继给长公主的宸妃之子。
唯有他,才能让逾轮部倾其所有地去进行搏杀。
但徐令芳并不在意他的身份。
韩长祚也好,洪明才也罢,既然到了自己麾下,那就是自己的兵。
不管他的身份有多高,到了自己这里,那就唯有听自己的命令这一种选择。
对于韩长祚,徐令芳自然是有满腹疑虑的。
好端端的,京城的贵公子不当,非要来北境隐姓埋名吃苦。
不过只要不是心向北戎,徐令芳就不在意他在谋划什么。
抛开韩长祚的身份不说,徐令芳对他倒是有几分看好。
单凭那日的比试,那种不要命的劲儿,徐令芳就对韩长祚心生好感。
他喜欢这样有蓬勃朝气的年轻人。
比自己那个整天只会之乎者也的儿子更让自己喜欢。
想起儿子,徐令芳也是惆怅。
他很快将自己的私情给抛出脑海,专注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笔直地站在院子里的少年郎。
“你来的时候,马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马旅帅让我好好听镇将的话。”
徐令芳笑了起来。
“马昶这个滑头!”
而后就再也没提起马昶。
而是转而说起了韩长祚那天死里逃生的事。
“叶子明的事,马昶跟我说过了,你处理得很好。”
“我不管你先前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背后的靠山又是谁。”
“既然到了军中,那你就是军中之人!”
“一心向着军中,这很好。”
徐令芳看着韩长祚。
“今日跟我一同外出巡视。”
顿了顿,又仿佛带着几分担忧。
“吃得消吗?”
听老孙和向老三的意思,这小子身上还带着不轻的伤。
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跟上自己的节奏。
“可以的。多谢大人提携。”
徐令芳摆摆手。
“没什么提携不提携的。既然你有天分,那我自然要给你出头的机会。”
“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那就出发!”
“诺!”
韩长祚站在原地,等徐令芳走下台阶,超过自己之后,才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官舍。
官舍外,向老三和沈端中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沉默的韩长祚,一言不发地跟着徐令芳一起朝外面走。
出巡所用的马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让韩长祚跟着一起,是徐令芳临时起意,所以并没有准备他的。
等了一会儿,马夫又牵了一匹过来,将缰绳放到韩长祚手中,退去一边。
徐令芳看着这些跟着自己四处奔波的手下,一声令下。
“上马!”
众人翻身上马,扬鞭挥打在马身上,跟着徐令芳策马而出。
马蹄扬起的黄尘,合着朝阳,最终缓缓落下。
徐令芳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向北而去。
作为新人,韩长祚被护在队伍中间,没有让他紧跟徐令芳,也没有让他在队末断后。
中间,对于新手来说,是最合适的。
跟着大部队的脚步走就行,不需要有自己的额外意识。
韩长祚将徐令芳行进的方向记下。
距离佉沙镇要更靠西边一点。
那里已经不是逾轮部的领地,是另外一个部落。
徐令芳在极靠近北戎疆土的地方停下,而后默默注视着对面。
一江之隔,对岸没有留守的戍边士兵,只能看见寥寥无几的白色帐篷。
现在还没到放牧的时候,草原上的草还没长出来。
等再暖和一些,北戎的牧民就会驱赶着牛羊来到这里。
徐令芳回头看了眼韩长祚。
“过来。”
众人为队伍中间的韩长祚让开一条道。
韩长祚操控着胯下的马,慢慢走到徐令芳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
徐令芳用马鞭遥指对岸。
“曾经,那也是逾轮部的领地。知道为什么现在不是吗?”
韩长祚默默摇头。
对于北境的变化,他谈不上一无所知,但肯定没有常年在这里的徐令芳了解。
对于每天坚持巡视边境的徐令芳而言,北境这一带,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是北戎王庭的主战派。”
徐令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漠然。
“逾轮部一心想要归顺大晋,不愿再为他们做前锋,去试探大晋。”
“他们无法一口气吞掉逾轮部,就采用步步蚕食的方式,一点一点侵蚀着逾轮部的领地。”
“逾轮部是宸妃娘娘在北戎的封地,这你应该清楚。”
“宸妃娘娘当年是和亲来到大晋的,逾轮部是她的封地,那相当于是半个大晋的国土,不能轻易吞下。”
“不过,这些年下来,鸡蛋里面挑骨头,也吞下了一半。”
“剩下一半,就看下次大战的时候,逾轮部投下哪一方了。”
韩长祚不知道徐令芳对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是默默听着。
他心中对徐令芳的谋划有个猜测,但还不能肯定。
徐令芳没有再说话,看了一会儿后,就调转马头,再次奔向下一个地点。
韩长祚现在明白了昨天孙以盛他们对自己说的话。
跟着徐令芳巡视,的确是个苦差事。
路途迢迢不说,有时候遇上还未化冻的冻土,马蹄打滑,好些人吃了个大亏,从马上摔了下来。
索性穿得厚实,没受什么伤,最多回去之后,发现哪里青了一块。
一路上,徐令芳除了开头那一回,后来都没有说话。
身为镇将的他不说话,身后其余人自然也纷纷沉默不语。
正午时分,巡察完三个地方的徐令芳下令就地休整。
这时候,早上向老三让韩长祚带的那些白饼被拿了出来。
众人就着水,分食干净。
向老三跟韩长祚还算熟悉,昨天一起吃饭的人,除了他,其余人都没来。
他们有其他任务在身。
每日巡视的事,徐令芳是自己亲自在做,但他身为镇将,并非只有这一件事。
不过在他看来,那些都是小事,不值当自己费心。
他是北境辖六镇的镇将,拱卫北境,就是他最大的责任。
其余的,不值一提。
向老三凑近韩长祚,低声问他:“还能撑得住吗?”
这少年郎昨天刚来,对什么都陌生,去找军医的路还是问的自己。
一开始他还不知道,热心地领着去了。
到了地方,军医让洪明才脱了上衣,他才知道这少年郎的伤有多重。
那些皮肉伤也就算了,当兵的谁身上没有。
可背上一道,肩上一道,实在触目惊心。
伤口极深,两天了,还有些淌血。
主要是位置不好,肩上和背上,时时都在动,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可能刚愈合好,就被重新撕扯开。
向老三看着军医给他上药包扎,站在边上不停倒吸凉气。
这傻小子,倒是个能忍的。
刚才吃饭的时候,可一点都没见他有什么异样。
真不疼吗?
向老三觉得,换做是自己,一准儿在孙以盛那些收不住自己手劲的人拍自己肩膀和背的时候,痛得叫出声来了。
可这小子,竟然就这么一直忍着?
厉害了。
难怪大人亲自开口,让马昶放人。
这样的人才,怕是马昶还想自己收着吧。
要不是他是大人的嫡系,让那个家伙放人,不出大血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大人是怎么发现他的。
天生的狠坯子,适合当兵。
正因如此,向老三今天对韩长祚格外关注。
现在好不容易停下来休整,他赶紧过来问问情况。
虽然吃不消……他也没招,但安慰几句,宽宽人心,还是能办到的。
韩长祚冲他笑了一下。
“还行,一开始有些吃不消,不过时间久了之后,就还好。”
他大口大口吃着没滋没味的白饼,时不时仰头喝一口水。
水里头放了一点盐,用来补充体力。
这也是孙以盛教他的。
这些老兵,不单单是请他吃了饭,还教了他不少东西。
向老三看着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眼皮子直抽抽。
冷不丁,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
“还硬撑呢!”
“你肩上和背上的血都渗出来了!”
韩长祚被他拍得身体往前倾倒,赶忙单手撑地,将自己稳住。
然后狐疑地扭过头,看着自己的肩膀。
血渗出来了吗?
今天早上他还特地抽空去军医那边,重新上药包扎过了。
不远处,徐令芳朝他们投来一眼。
“渗出来了。”
早在抵达第一个地方的时候,他就闻到了洪明才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那会儿应该刚渗出来没多少。
现在都过去了半天时间,早就渗出外头来了。
肩膀上的伤口靠后,韩长祚怎么扭头都看不见,只能听他们说。
他心里纳闷。
“我出来的时候,还特地去军医那边换了药的。”
徐令芳仰头喝了一口水,站起身,准备再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就重新出发。
“你伤口深,一两天的好不全乎。”
“不过这样也好,就当自己是在行军打仗。”
“有时候行军,也是带着伤的。那时候,要不在追击敌军,要不在逃命,谁还顾得上自己伤不伤。”
追击敌人,只要能追上,那就是数不尽的军功,等回来,论功行赏,绝对烧不了自己。
逃命的时候,不拼命跑,那就只有等着被敌人砍死。
韩长祚笑得有些憨。
“嗯,将眼下当作是最危险的时刻,未来上了战场,能活命的机会就大。”
“是这个理。”
徐令芳看了看四周,沉吟了一会儿。
“洪明才,你过来。”
向老三推了推韩长祚,声音压低。
“赶紧过去,大人指不定找你有什么好事。”
也有可能是坏事。
不过就别吓唬新人了。
徐令芳带着韩长祚走远了一些。
他的视线,依然放在北方。
“宫里,是有什么示下吗?”
韩长祚了然。
徐令芳和马昶果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摇摇头。
“没有。”
“那就是你自己的意思了。”
徐令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你能捣毁佉沙镇的北戎窝点,是侥幸,还是一早就知道了?”
“侥幸。”
徐令芳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逾轮部能为你所用吗?”
“现在还不能。”
徐令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收服他们,你可有把握?”
韩长祚还是摇头。
“我不曾与逾轮部的可汗接触过,所以我不知道。”
徐令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我要你叛出大晋,前往北戎,做一个探子,你可愿意?”
韩长祚眉头一跳,诧异地朝他看过去。
原来徐令芳打的是这个主意?
让自己去北戎当细作?
果然,徐令芳是个意思的人。
韩长祚笑道:“我的身份,大人知道,马旅帅也知道,难保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愿意前往,为大人当这个马前卒,可最终能不能让大人如愿,就不一定了。”
徐令芳知道他的意思。
韩长祚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现在让他去当这个探子,很容易被人盯上。
也很容易死。
在明知他身份的时候,还让他去做这样冒险的事,一旦暴露,徐令芳人头定然落地。
但徐令芳不在乎。
身为天潢贵胄,那生来就是要为这个身份做出牺牲的。
难道百姓是白白供你吃供你穿的吗?
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走了这条道,那就别后悔。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你说的倒也有理,不过你应当听过那句话。”
风带起尘土,迷了徐令芳的眼,让他不得不半眯着眼睛。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也一样。”
“你的身份,在一些人眼中,是最危险的。北戎王庭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
“但在一些人眼里,你是最安全的。”
“你以为苏努齐合那个狗王八为什么去年要去找你?”
“他看不上北戎如今的可汗。哦对了,那是你的表哥。”
“在苏努齐合那些跟随过你外祖父的老人眼里,他这个可汗不行。”
“而你又拥有巫师的预言,他们想要借你的手,替北戎寻求一个未来。”
“所以你也算不上是很危险。”
“只要你能收服逾轮部,再让逾轮部的可汗帮你去联系苏努齐合。很快就能打入北戎内部。”
“去了王庭之后,你会接触到更多人,更多事,为北境的边军带来更多的消息。”
“有时候料敌于先,可以少死很多人。”
“当然,我不是在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现在跟我提出来。”
“不过一旦你下定了决心,半途想要放弃,我不会放过你。”
徐令芳想了一下,笑了。
“当然,北戎那边,无论是支持你的,还是反对你的,也都不会放过你。”
“怎样?想不想试试?”
“年轻人,还是应该更有搏命的勇气才对。”
面对徐令芳好整以暇地笑脸,韩长祚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