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昶一脸“我懂,我全都懂”的表情,拍了拍一脸懵的韩长祚。
“那些人的嘴我都已经给堵上了,你的身份呢,我也已经知道了。”
“洪明才,你不用再费心隐瞒什么。”
韩长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飞快想着如何给自己开脱,来个打死不认账。
马昶丝毫没在意,径自说了下去。
“其实我也能理解你,京城对北戎感观很差,更别提你这样的杂血了。”
提起这个,马昶似乎格外感慨。
“前些年的时候,其实佉沙镇的北戎人过得也没现在这么好。”
“要说恨,北境的百姓远比京城要更恨北戎。”
“京城不过是那一年围城罢了。北境却是年年遭受屠戮。”
“不过也多亏了那一年他们打到了京城,出了裴相这么个人物,北境平安了很多年。”
“虽说如今每年照样还会掠边,但已经没有早些年那样狠戾了。”
“裴相给了北境百姓底气,给了北境脊梁骨。”
“我们不怕,也不再绝望。”
马昶的神情很平静。
“我们知道,一旦我们挨打,被欺负了,背后会有人替我们打回去。”
“所以我们不再提心吊胆,也愿意接纳归顺的北戎人,愿意善待他们。”
“可惜,北戎贼心不死。”
马昶叹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怕影响到韩长祚的情绪,马昶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他对韩长祚扬起笑脸。
“年轻人,不怕苦不怕难,到我们北境来从军,这是好事!”
“虽说这可能是宫里头那位娘娘的意思,不过你愿意来,就足以证明你是个血性男儿!”
“先前对你有所试探,多有得罪了。往后,还望洪老弟你多多包涵。”
韩长祚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马昶说的,马昶又是如何理解的。
他想问,又怕说多错多,反倒让自己暴露了。
“旅帅愿意礼贤下士,以诚待我,我必以诚相报。”
马昶的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哎呀,这就对了!”
他凑近韩长祚,放低了声音,语速飞快。
“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
“那些人在严刑逼供之下,交代了他们的窝点,佉沙镇,好几个!”
他看着韩长祚,仿佛一个老父亲在看自己终于出息了的儿子。
“这件事,我会上报给老大,当然了,我们是不会吞没了你的功劳。”
“该你的,还是你的!”
“不过,那个,洪老弟啊,就是……”
韩长祚见他吱支吾吾的样子,就知道必定有所求。
“旅帅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你看,这功劳呢,有那么点大。我们也不占你便宜,你是头功!”
“不过呢,就是,你看哈,你这都吃上肉了,能不能让其他兄弟们,都喝口肉汤?”
韩长祚心里有数,这是要分功。
不过马昶既然还来征求自己的意见,那就意味着那些北戎人的确对他说了些什么。
韩长祚没反对。
“哪里就是我的功劳?本就是兄弟们帮衬着,才让我误打误撞发现的。”
“再者说,我年岁本就比众位哥哥们要小,就算是吃肉,也该轮到哥哥们先吃。”
马昶见他如此上道,眼睛更是笑眯了起来。
不错不错。
这孩子,有前途!
话虽如此,马昶也怕他心生芥蒂。
“你放心,我会跟老大说一声,到时候将此事往京里头说一声。也好让你的阿爸和阿妈知道,高兴高兴。”
韩长祚眉头一跳。
阿爸?
他……哪里来的阿爸。
马昶见他神色有异,不由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笑了起来。
“你还想瞒着我呢?”
“消息是逾轮部给我的。逾轮部是宸妃娘娘在北戎的封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怕是宸妃娘娘比我先得到的消息,然后派了你过来,想借此立下军功,好让你们一系也能在军中站稳脚跟。”
“你阿爸不就是宸妃娘娘当初和亲带来的护卫吗?”
“虽然我不在京城,但是也听说了,当年跟随宸妃娘娘来大晋的那些护卫,如今都在京城安了家,有了婆娘跟儿子。”
“宸妃娘娘所出的那个皇子不是个傻子吗?还过继给了长公主。要不是这样,怕是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你身上。”
“你们在京城过得艰难,我们都知道。这难得有个立功的机会,不给自己人给谁去?”
“这事儿,无论放在哪儿都是一个道理。”
“少年郎,好好干。要是你能在边军中混出名头,可比那什么京郊大营要强得多。”
马昶对拱卫京城的那些兵营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们那儿,不过都是些王公贵族子弟去的地方,用不着拼真刀真枪,更不会把命给丢了。”
“可这人呐,本事全都是靠生死搏斗拼出来的!”
“你这一身好武艺,要是去了京郊大营,那才叫废了呢!”
“得亏你来了北境,好小子,有志气,我和老大,就是喜欢你这样的!”
“听说这几年,宸妃娘娘在宫里头不得宠?那你可得努努力,要是混出了头,连带着你们主子都沾光。”
“到时候,你再去瞧瞧,京里头还有谁瞧不起你们这些杂血的?”
韩长祚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马昶的嘴皮子可真利索。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马昶竟然认为自己是护卫的儿子。
韩长祚沉吟。
在京中的时候,忽齐勃的身份对他来说,就是很好用。
没想到到了北境,照样还是那么好用。
马昶笑眯眯地看着韩长祚的侧脸,心里直骂娘。
那些人说的什么玩意儿?!
这个洪明才是过继给长公主的六皇子?!
开什么玩笑!
这事儿,哪怕是真的,也必须当成是假的!
这要是身份低微,回头上了战场,死了人,大家还有话说。
即便事后追责,说他们保护不力,也能推脱说是不知情。
难不成京里头还真要为这个砍了他们的脑袋?
可要是身份真如他们说的那么高贵,别说自己,就连老大的脑袋都保不住!
冲锋陷阵,是先杀北戎蛮子,还是先保护这位身份尊贵的前六皇子?
假的,必须是假的!
他不认!
只要圣旨没送到自己手里头,打死他都不会认!
洪明才姓洪,不姓高!
马昶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是个机灵鬼。
幸好提前和府衙那边打了招呼,把犯人全都送到军中审讯。
这要是放在府衙,怕是要完,事情根本瞒不住!
现在还好,他还能偷偷地去找老大商量,看怎么把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出去。
虽说是个福星,但也是个祸头子!
看看,这有多能惹事?
才刚来没多久,就直接闹出了人命。
这要待的时间再长一点,那还了得?!
不得上天?
不得拉着他们去冲北戎?
不行,必须得和老大商量,把这个祸头子给送回京城去。
哪怕送不回京城,随便塞到哪个人手底下都行,最好是自己死对头那边,祸祸他去。
他马昶攒点家底容易吗?
跟着老大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旅帅,本来还指望着今明两年能升镇将,可别这小子一来,把自己的镇将给弄没了。
那他到时候跟谁哭去?
个个都比他官大,地位比他高,哭都不管用!
不行,自己吃完饭就立刻去找老大,必须得把这事儿给落实下去。
他再也不想在自己的军营里看到这个福祸相依的家伙了!
管他是谁,反正别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就行!
马昶忽悠着韩长祚一起吃了一顿午饭,然后立刻叫上自己的亲兵,上马直奔徐令芳的治所。
刚到地方,马昶就麻溜儿地跟人打听,徐令芳今天在不在治所。
他这个老大,脚底跟抹了油似的,一天到晚地不着家。
不是在去巡视的路上,就是在巡视。
今天自己贸然过来,也不知道时间凑不凑得上。
“哟,这不是马头儿吗?怎么有空跑来治所来找老大?”
马昶冲眼一看,正好是自己的死对头,心里直呼流年不利。
怎么偏偏今天遇上了这家伙。
“这么巧,你也来找老大?”
马昶皮笑肉不笑,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旅帅给一脚踹飞了。
就是这个家伙!
要不是有他,自己就能接手老大的六镇了!
偏偏这家伙,打从进了军营之后,就跟自己对着干,什么都要和自己争。
老大都和自己私底下提过了,到时候,自己最多只能分两镇,这个王八蛋也能分到两个。
到时候,他们两个就又是平起平坐了。
“是啊,今儿来得巧,老大刚回来。马头儿,你要有事,就赶紧进去,别晚了,连老大的背影都瞧不着。”
马昶心里存了事,不愿跟他多废话,冷哼一声,径自进去。
“老大,今天怎么没出去?”
徐令芳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的麾下都闹出人命了,你说,我还能出的去吗?”
“今天一上午,各方来我这儿的人,都有四五波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擦了多少屁股?”
马昶赔着笑。
“这也不能怪我呀!这不是京城塞过来的人嘛!”
“全是那个祸头子惹出来的事!”
“老大,你可是我的亲老大,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这事儿你可得向着我才行!”
徐令芳冷笑。
“要是不向着你,我还给你擦屁股?”
马昶连连点头。
“对了老大,那些口供,你都看过了吗?”
“看了。”
徐令芳看了一眼马昶。
“来找我还有什么事,说吧。”
“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我还能不知道?”
“是为了分功?”
马昶脸上的笑很僵硬。
“是——也不是。”
徐令芳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
就如他方才所说的那样。
他对马昶是真的十分了解。
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兄弟,屁股一撅,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徐令芳从位置上站起来。
“你跟着我一起出去巡视吧,今日上午都耽搁了。”
马昶没吭声,跟在他身后出去。
知道这是给自己私下汇报的机会。
上了马,去了最靠近北戎的山谷,徐令芳朝北方眺望着,神色肃穆,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说吧。”
马昶忐忑不安地将自己隐瞒下来的信息给说了。
有些事,是不能记录下来的,口供上根本就没有。
徐令芳听他说完,不等马昶提出要求,就发了话。
“你把人现在就给我送过来。”
马昶一愣,小心翼翼地道:“老大,不把人送回京城去啊?”
徐令芳看了他一眼。
“人既然被安排到了北境,那就不可能轻而易举就送的回去。”
“这是你想送就能送的吗?”
“谁让你运气不好,刚好手下有缺,要不然,人家能往你这边送。”
“送我这边来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放在身边,也好观察观察。”
马昶琢磨了一下这话,总觉得其中有深意。
“老大,你的意思是……怕宫里头那位,跟北戎勾结?”
徐令芳沉声道:“不可不防。”
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北方。
“你可知道,去年北戎使团去京城纳贡?”
“自然知道,过的关口还是我治下的,这我能不知道?”
“指不定那会儿,北戎王庭就已经和宸妃勾结上了。”
“马昶,北境如今的和平来之不易。这不仅是当年裴相打下来的,更是我们这些死了的、活着的兄弟们守了这么多年的成果。”
“我绝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这份和平。”
徐令芳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马昶。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京城,他是不可能被送回去的。”
“你以什么理由让他回去?”
“立功?不过是发现了一个探子窝点罢了,这些年又不是没人发现,为什么只有他能被调回京城去?你让其他兄弟知道了,心里头怎么想?”
“你和老左关系不好,想借刀杀人,我也明白……”
马昶赶紧跳了起来。
“老大!你说这话可就诛心了啊!”
“我就是跟老左关系再不好,我也没想过要他的狗命!”
徐令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狗命?”
马昶缩了缩脖子。
“反正都是袍泽,我没想过要他的命。只是看不顺眼他总是跟我对着干罢了。”
“没到那份上!”
徐令芳不理他,继续说下去。
“老左手下如今也没缺,贸然调过去,也不合适。”
“将他调到我手下,是最合适的。”
“如今他正有功,先前比试的时候,我也跟你提过要他过来。”
“如今不过是提前罢了。”
马昶却是担心。
“老大,这样……你会不会有事?”
徐令芳斜睨了他一眼。
“既然知道我是给你担着事,那你往后就跟我安分一点!”
“别成天总跟老左对着干。”
“我光是给你们两个拉架,头都快疼死了。”
马昶讪讪地赶紧换个话头。
“那我一会儿就把这个烫手山芋给老大你送过来?”
“随你。”
徐令芳调转马头,带着马昶巡视了一圈后,在岔路口分开。
怕马昶多嘴,徐令芳还不忘多嘴。
“这件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
“要是回头他真出了事,我可是保不住你的。”
马昶连连点头。
“我这不是心里头怕得狠了吗?否则也不会来找老大商量。”
“那我回头就把人给送来。”
“嗯。”
马昶得了徐令芳的保证,立刻就冲回佉沙镇,先去常去的酒肆给自己打了几两酒。
出了酒肆,打开酒葫芦的塞子,灌了几口,擦了擦嘴,才觉得心里头有那么一点点安定。
昨天晚上从那些人嘴里得知了洪明才的身份后,他是一晚上都没睡着。
第二天起来,自己还得装成没事儿人一样。
实在是太难了!
趁着现在老大愿意要人,赶紧把这祸头子给送走。
一百担粮食老子也不要了,只要人愿意走,自己吃点亏也没啥。
马昶进了军营,问了巡逻的队正洪明才在哪儿,整理了下表情,施施然地过去找人。
韩长祚此时正在军医那儿换药。
虽然受的伤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时间长了,容易溃烂,到时候更不好治不说,也容易引发其他疾病。
马昶站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
在看到韩长祚背上和肩上的伤口时,眸子一缩。
伤得不算轻。
可即便如此,洪明才今日上午练兵的时候,依然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偷懒。
甚至连跟他住同个营房的人都没有发现端倪。
这个人,是真的能忍啊。
马昶不怕狠茬子。
他自己就是狠茬子。
但他怕能忍的。
一个人有足够的忍耐,就意味着他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进行无限期的蛰伏。
只等着爆发的那一天,一口把人给咬死。
这样的人,在马昶看来,是最可怕的。
也是他最不想招惹的存在。
马昶一直等韩长祚换好了药,才带着笑脸进去。
“伤得不轻。怎么今日上午练兵的时候,不告假?”
韩长祚似乎有些羞涩自己的伤被人看见了。
他赶紧把衣服穿好,站起身后才回话。
“回旅帅的话,不过些许小伤,还不至于连操练都做不到。”
“一日不练,则一月废。”
“若是平时就放纵自己,那到了战场上,敌人又岂会留下自己的一条性命?”
马昶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少年郎,对自己可真是够狠的。
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留在他的军中。
他这里太小了,不是个好地方。
或许老大那边,可以让他有腾飞的机会。
这是马昶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让韩长祚离开。
不是因为对方是个祸头子,而是单纯地为他好,为他考虑。
韩长祚眨眨眼。
“旅帅找我有事?”
马昶叹了一声,脸上重新扬起了笑。
“是啊。”
“你这回立了功,老大那边看重,让你过去。你收拾收拾,今天就过去。”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韩长祚有些愕然。
“今天就走?”
“嗯,老大那边常年人手紧缺,你早点过去,还能早点上手。”
马昶深深地看了眼韩长祚。
他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这个少年郎。
如果他真的如那些人所说,是那样高贵的身份,为什么要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北境的风沙好吃?
怀念母亲的故乡?
还是有别的打算?
马昶不知道眼前这个年岁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少年郎究竟是做了什么样的打算。
但是他从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中,就能看出来这个少年郎心中装着炙热的梦想。
那是自己已经消失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平日里就是怎样刁难,他都一言不发。
好也是这个态度,坏也是这个态度。
那些读书人形容这个叫什么?
哦,荣辱不惊。
不愧是皇子啊,跟他们这些底层人就是不一样。
气度就不同。
马昶笑了一下。
“去了老大那边之后,好好干。老大不会亏待自己人。”
韩长祚思忖着,是不是因为捣毁了一个窝点,所以自己这也算是立了功,所以调去了徐令芳那边。
跟着徐令芳,可算是个好事儿。
徐令芳毕竟是镇将,有什么好的,肯定是先分给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亲卫。
然后才轮到马昶这些旅帅。
要不然,之前比试的时候,姜队正他们能那么羡慕他被徐令芳夸赞?
谁都知道,跟着徐令芳,往后有的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日子。
镇将手里就是漏那么一丁点,都够他们吃喝的了。
马昶催着韩长祚赶紧走。
“别想着跟老陆他们告什么别,军中不搞这一套。”
军中总有说不尽的再见,总有来不及的道别。
有时候一转身,前一刻还跟自己吹牛的兵油子,已经倒在了敌人的刀下。
告别,根本来不及。
“都是大老爷们儿,不讲究这个,你赶紧去老大那边就是了。”
“你要去的晚了,指不定剩下的那点体己钱,全都被老陆给祸祸光了。”
“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
“去老大那边,可是高升,这不得让你请客?”
韩长祚被他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到了后来,马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等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骑在马上,准备出发了。
远远的,韩长祚看到了陆群生他们在朝自己挥手示意。
谁都知道他要走了,去徐令芳那边。
但谁都没有来送他。
或许,这就是军中道别的方式。
韩长祚调转马头,背对着他们。
他告诉自己,要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