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洞底布满木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
陷阱是人布置的,就会有漏洞。
洞底要是布满木刺,无处落脚,那布置陷阱的人,就根本不可能上去。
韩长祚正是熟知这一点,才敢赌一把。
洞壁上,一定会有布置陷阱之人留下可供攀爬上去的地方。
虽然刚落下的时候,被木刺擦破了不少地方,但都不是致命伤。
只要知道洞中会有什么,有了准备,想要保命就轻松多了。
虽然现在自己要做的,不单单是保命,而在于如何反击。
韩长祚一边留心着洞外的动静,一边轻轻地跳下来。
这些木刺都是就地取材,用的是这片林子的树枝。
韩长祚选了几根趁手的,除了手里拿着一根,其余的都别在腰后。
他朝洞口看了看,又重新拔了一根。
“怎么没动静了?外头的都死了吗?”
声音不大,但落在那些围在洞口的人耳中,犹如恶魔之语。
他们围着洞口,对视着,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彼此的惊恐。
是跪地求饶,还是宁死不屈?
既然知道了洪明才是谁,没杀成人,回去之后,主子必定会重重责罚他们。
洪明才现在从了军,是大晋边军的一员,想要他的命,很难。
如果不是今天叶子明的临时决定,恐怕他们还等不到人。
他们都没料到,叶子明不过是想杀了洪明才,借机让自己上位,却牵扯出了洪明才的真实身份。
真是成也叶子明,败也叶子明。
如果不是这个死人,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洪明才的身份。
可如果叶子明能再稳一些,谨慎一些,能获得洪明才更多的信息,他们可以倾巢而出,在洪明才最想不到的时候,伏击成功。
如今却成了进退两难。
杀也不是,逃也不是。
不杀,心里不甘,也不敢。
当年歃血为盟的誓言,早已随着凉了的血淡去。
在佉沙的小打小闹,让他们生出了胆怯之意。
杀,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洪明才不愧是受到长生天庇护的孩子,命太硬了,能在他们十几人的围攻下还活得好好的,连活捉的希望都看不到。
而且此地已经暴露,或许不久之后,佉沙的不良人就会过来。
即便不良人没有及时赶到,佉沙当地也是悍武之风,人人带着武器。
只要洪明才喊一声,他们都是北戎的细作,所有人都会围攻他们,到时候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
正在他们犹豫之际,深陷的洞口飞出一根木刺。
木刺的另一端被韩长祚握在手中,挥舞一圈后,见没有遇到阻碍,立刻弃了木刺,自洞中一跃而出。
在跳出来的刹那,一眼看清周围的情形,犹豫再三,还是没将手中的另一根的木刺掷出。
这些人,有点不对劲。
他们朝着陷阱的方向伏地而拜做什么?
难道这里还是北戎什么重要的祭拜场所,被自己不小心撞破了?
韩长祚百思不得其解。
不远处,逾轮部的那些对手也放弃了抵抗,将手中的武器都给扔远了,束手就擒。
主子的惩戒与对长生天的信仰中,这些人选择了信仰。
不,更确切地说,他们选择了苟且偷生。
在真正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中,人会想到许多东西。
他们若是就此逃回去,主子不会饶过他们,或许不会对他们做什么,可他们远在北戎的亲人,会成为贵族的奴隶。
他们告诉自己,他们并非是畏惧主子的惩罚,而是害怕长生天。
他们要是现在对长生天之子痛下杀手,那么往后一定不得安宁。
长生天的责罚会让他们余生叫苦不迭。
对未知的恐惧,让他们进行了自我说服。
他们笃定了洪明才和逾轮部的人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他们甚至可以反过来,替洪明才去当细作,告诉他很多只有他们才掌握的信息。
只要现在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激怒长生天,总有出头之日。
他们见过主子惩罚人的场面。
沾了盐水的鞭子带着倒刺,抽得皮肉四溅。
抽完之后,不给伤药,抬回房里去等死。
既然回去也是死,留下继续围杀洪明才也是死,不如背叛了主子,或许他们还能有一条命留下。
韩长祚若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一定非常恍惚。
从他还是个孩子起,哈都就一直告诉他,北戎的男儿,都是铁血铮铮的不畏死的汉子。
何曾有过这样胆怯之辈。
韩长祚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长大之后,就不是那么相信了。
无论什么地方,都会有勇武之人,也有宁愿偷生之辈。
这与地域无关,与人性有关。
但哈都对他说的那些话,还是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
他会下意识地以为,北戎男儿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所以当韩长祚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
在他狐疑之际,不良人的吆喝声响了起来。
“里面的人都在干吗?!”
“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这些人领头的是叶子明,已经死了,如今犹如一盘散沙,也不知以谁为准。
倒是有聪明的,趁着不良人还没到的时候,抓紧这个空档,跟韩长祚说明情况。
“长生天之子,王庭让我们过来伏击你。我们被你的勇武所折服,愿意归顺于你。”
“希望你能在大晋的官府面前,为我们开脱,我们愿意成为你在王庭的耳目。”
韩长祚或许不明白他们改换门庭的原因是什么,但这番话倒是听明白了。
他微微眯着眼睛,没有说话,倒让这些人越发忐忑不安,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原本还想着趁此机会,看能不能讨价还价,为自己再争取些好处,随着韩长祚的不言语,不良人已经到了跟前。
来的不良人就三个,但后面跟着乌压压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竟敢在此地斗殴?!”
“全都给老子抓起来!请去牢里头!”
韩长祚解下腰牌,递了过去。
“我是马旅帅麾下的队正。今日休沐外出,不曾想,却遇见了北戎的细作,欲围杀我。”
他指了指边上叶子明的尸体。
“此人乃是我的袍泽,为救我,不幸丧命于这些人的刀下。”
不良人仔细查看了一番腰牌,确认无误后,又从叶子明身上解下腰牌,确认他的身份。
这两人还真是马昶麾下的队正。
逾轮部的那些人惊疑不定,不知为什么娜日娜的儿子要将那个叶子明说成是他们一方的。
不过当前不明情况,或许他自己另有谋划也说不定,他们暂且别多说就是。
对边军,不良人态度还是挺不错的。
“事情闹大了,出了人命,也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先跟着去一趟衙门吧。”
“悉听尊便。”
韩长祚又问:“敢问能否将旅帅请去府衙?我有事要禀。”
不良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再三,点点头。
“你是马昶麾下的队正,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他出面来保你。”
韩长祚得了他们的回答,又道:“这几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不良人倒是认识那几个逾轮部的人,听韩长祚这么说,倒是诧异。
“你们这几个镇上的闲汉,什么时候这么有闲情逸致了?还路见不平起来?”
逾轮部的那几人或许不懂韩长祚将叶子明的身份反着说的原因,但是却知道他在为自己这些人开脱。
他们赔着笑,朝不良人拱拱手。
“虽说平日里也不曾好生寻些活计做,但哥儿几个心里是有一股子热血劲儿的。”
领头的那个不良帅似笑非笑。
“怕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吧?你们几个的脾性,我还能不知道?”
“都和你们打过多少次交道了?”
“嘿嘿嘿,您说的是。”
“这不是前头人家请咱们吃了一顿烤肉嘛。既然吃了人家的,自然要帮人家一把。”
不良帅冷哼。
“我就知道。”
“这回惹了人命,可不像前头那样好打发了,都先跟我回衙门去!”
“哎,您说什么咱听着做就是。”
韩长祚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收敛叶子明的尸体,吆喝着将那些围杀自己的北戎人绑起来,又朝人群环视一圈。
缀在最后面,跟着这些人回去衙门。
一路上,那些围杀韩长祚的北戎人,都没能找到机会和他说话,心里焦急万分。
韩长祚没把他们当回事,进了衙门之后,得知马昶已经到了,就要求先去见马昶。
衙役知道他们那县太爷是个不管事的,边军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得罪的,自然是韩长祚说什么,他们就应什么,没有丝毫为难。
见了马昶,韩长祚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站在他面前,等着挨训。
马昶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哼一声。
“祸头子一个!”
“这才第一次休沐,就惹上这么大的事儿!”
“你知道那些围杀你的人是谁?是怎么招惹上那些人的?”
韩长祚等马昶说完,才将刚才自己隐瞒的那些真相和盘托出。
“先前旅帅对我说,军中有北戎的探子,我将这事记下了。没想到运气好,竟然真的能碰见。”
马昶一愣,下意识地朝外头看去,见没有人守着,才立刻拉着韩长祚去了屋子更里面的位置。
他把嗓门儿压低,试探着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是……叶子明?”
韩长祚点点头。
“他今日本不是休沐,特地跟人对调了。”
到底是老将,虽然不曾有过什么显赫的功绩,但只要给点明确的提示,马昶能立刻猜出答案,然后推导出前因后果。
他要是没这点能耐,徐令芳也不会带着他玩儿。
“叶子明盯上你,然后趁着休沐外出,联络了北戎在佉沙镇的窝点,伺机将你围杀在镇外。”
马昶起初还有些想不通。
叶子明他图什么?
很快,他联想到了先前的那场比试。
那场让徐令芳对洪明才大为赞扬的比试。
徐老大即将升任,这件事不是秘密。
他一走,自己必定会成为新的镇将。
虽说不能将如今的六镇全都捏在手里,但大小也是个镇将了。
自己一走,那旅帅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洪明才的替补是个意外,绝大多数升任的镇将、旅帅,都是从军中选拔。
叶子明是北戎的探子,那区区一个队正,显然不足以让北戎满意。
如今正好有个机会,能让他升任旅帅,那么洪明才这个入了徐老大法眼的人,就是他的挡路石。
根据现有的线索,理清楚之后,马昶立刻就意识到了叶子明恐怕接下来还会对其他几个竞争对手下手。
洪明才不过是倒霉,明明是新人,却成了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这么一想,马昶就觉得洪明才也的确是个可怜人。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放心,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早在韩长祚来之前,马昶已经通过不良人的口中,知道了当时韩长祚是如何说的。
本以为是桩简单的事,边军外出被盯上,然后趁机痛下杀手,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军中出探子,倒是的确不常见。
更要命的是,这个探子还出自自己军中。
马昶一想到这件事,就汗如雨下。
绝对不能让徐老大知道,否则自己升任镇将的事就黄了!
徐老大一定会认为自己无能,竟然连麾下出了北戎的探子都没发现。
叶子明……可是他军中的老兵了!
这么多年,藏得可真够好的啊!
马昶一想起这个,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让叶子明复活,自己狠狠地抽他一顿,再将他大卸八块。
这时候,马昶不由对洪明才这个年岁不大的新任队正刮目相看。
到底是京城来的,都说京城遍地是人精,这洪明才看着年纪小,心思倒是多。
他当时在人前说反话,还特地让不良人去请自己过来,不就是打着将这件事交给自己做主的主意吗?
这要是叶子明是北戎探子的事被捅出去,他绝对死定了!
到时候别说升任镇将了,恐怕连现在旅帅一职都保不住。
如此一想,马昶不由高看了这新队正几分。
徐老大看人还是有一套的,这眼光,可比自己好上许多了。
难怪宁愿拨给自己一百担军粮,也要把这人给调过去。
看来自己当日开价还是低了。
马昶心里“嘿嘿”笑着,他是没想到,先前自己还不乐意京城往自己这里空降个纨绔公子哥儿,如今倒成了自己的财神爷。
不仅仅是财神爷,还是保命符。
这可真是来得好,来得妙。
既然洪明才已经做了初一,那剩下的十五,自己去做就是了。
无非就是将叶子明的同伙给堵住嘴,别让他们说出叶子明的真实身份。
这个倒是简单。
县太爷很好说话的,多使点银钱就行。
只要钱给到位,这位县太爷那是万事不管的。
给了银钱,自己再说涉及到边军军务,需要挪交到自己这边审理,对方不过盖个大印的事。
搁哪儿审理不是审理?
军中审理也一样。
何况叶子明、洪明才都是边军中人,移交到军中审理,也是合情合理。
要是不同意,自己就请老大出面。
这事不可能不通知老大。
先前自己还拜托老大去查军中的北戎探子呢。
现在人找到了,自然要禀告一声,至于是继续深究,看还有没有别人,亦或是就此打住,就看老大的心思了。
危机解除,马昶倒是有心思想些别的。
他摸着下巴,想起当日逾轮部和自己联络,说军中有探子这件事,自己还不相信。
没曾想,竟然真的有。
不过……这探子,逾轮部的人是早先就知道,只是一直压着到现在才告诉自己。
还是为了掩盖其他目的,选择在这个时候暴露对方呢?
逾轮部的人,看着倒是老实相,实际上倒是奸猾。
自己往后还得防着他们点儿。
马昶收回思绪,见韩长祚还在身边乖乖站着,拍了拍自己脑袋。
“瞧我,想事儿想得入了迷。”
“这样,你先回军营,休沐时间快到了,若是晚归,到时候我也不好徇私。”
“这件事,接下来你就别管了,全都交给我就是。”
韩长祚打的就是这主意。
自己初来乍到,本就不想惹事,现在闹出个叶子明,已经是惹上大麻烦了。
这要是再继续掺和下去,还不知道这隐姓埋名什么时候会暴露。
韩长祚现在唯一忧虑的,便是那些围杀自己的人是不是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
倘若真的猜到了,那恐怕就是个大麻烦。
马昶不是什么蠢人,即便半信半疑,也会试探自己,或者通过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去打探情况。
那自己隐姓埋名,前来北境从军还有什么意义?
或者,自己先去和那些人见一面,达成不泄露自己身份的协议?
不,这样一来,自己就会受制于人,对方要是狮子大开口,那反倒让自己陷入被动。
韩长祚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算了,索性到时候来个死不认账。
他还不信了,马昶要真手眼通天,能在京城打探到自己的身份,那还会窝在佉沙镇当个小小的旅帅?
早就一飞冲天了。
如今自己还是少跟那些人打交道来的好,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
韩长祚又提了一嘴逾轮部的那些帮手。
“那几人真的是路见不平。我也就出了裴相的生祠,去烤肉铺子时,请他们吃了一顿烤肉。”
“没想到这几个倒是血性汉子,见我被围杀,都来帮忙。”
马昶知道韩长祚的意思。
“放心吧,这几人我会设法为他们开脱的。”
开脱不开脱,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既然有恩于他马昶麾下的人,那就是有恩于他马昶。
这个人情,自己替洪明才还了就是。
韩长祚思量一番,觉得再没有旁的事了,就先行回去军营。
到了营房,事情已经传开了。
今日外出休沐的,也不止他和叶子明两个,还有其他人。
都已经闹得出了人命,这种事,在佉沙镇也不算是小事,在不良人带着他们抵达府衙的时候,整个佉沙镇就已经传遍了。
陆群生唏嘘不已。
“没想到北戎的主战派现在胆子大成了这样,竟然还敢伏击边军中人。”
“洪老弟,你也算是命大,竟然逃过一劫。可怜了老叶,就这么一命呜呼。”
“是啊。”
刘小西叹道:“老叶比我大不了几岁,还没娶妻生子呢。”
“听说一直在攒钱,想着到时候跟他那个老相好双宿双飞。”
“人算不如天算。”
陈立昌为这件事下了个定论,众人再也不说话了。
如今他们倒是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原本每年他们只会在夏末时分,才会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敌。
可叶子明出事,让他们开始意识到,北戎可能想要南下再次入侵大晋。
大晋也不是在北戎全无安排。
北戎有探子在大晋,大晋也有探子在北戎。
根据大晋这边的消息,前几年,北戎王庭那边争得厉害,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没个具体章程。
从叶子明跟洪明才被伏击的事来看,主战与主和,显然北戎王庭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不远的将来,可能他们即将迎来与北戎的第一战。
但凡打仗,就会死人。
纵然经历过大小数场战役,但提到死亡,人心中依然有那么一道坎过不去。
韩长祚与他们不一样,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会不会被暴露。
不过直到马昶回来军营,都不见他有异常的举动,韩长祚倒是暂时放下了心。
第二天练完兵,马昶把韩长祚给叫走了。
其余队正没在意,以为马昶找人是为了昨天的事。
毕竟同个营房的老队正死在自己面前,这个新来的少年郎,指不定心里头多慌呢。
看那样儿,就知道没见过血,装着老成,听老陆他们几个说,晚上还流马尿呢。
这时候,马头儿寻他过去,多开导开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韩长祚倒是忐忑,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没想到马昶将自己叫过去之后,把门一关,转身时候立刻兴奋地搓手。
“我说你这小子,可真是个福星啊!”
韩长祚心里莫名其妙,但脸上依旧是憨厚的模样。
“旅帅过奖。”
马昶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你小子,少跟老子装蒜!”
“我问你,你提前来佉沙镇,是不是就是京里头的消息?”
“知道有北戎的窝点在佉沙镇,所以特地过来捣毁的。”
“从军不过是个幌子,主要还是奉了裴相的令,前来北境先试探试探情况。”
“咱们,是不是要准备好,跟北戎开战了?”
韩长祚望着一脸兴奋的马昶,嘴张了张,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