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潜龙勿用
黑色的城池好像一头沉默的怪兽，仍凶狠的注视着城外的行人。蜃城的远郊小路上，剑秋一行人一言不发，沿着草丛一路向东。
这一次，剑秋在蜃城栽了个大跟头，以至于大家都无颜再走蜃城的平坦大路。
可是这一路上，大家却看到了大路上看不到的风景：不计其数的高墙把一块块区域围了起来。墙上则都挂着“海家私领，擅闯者死”的牌子。从天空看下去，犹如一个个巨大的囚笼。
不用猜也知道，这些地方，到底藏着怎样罪恶的勾当。
“畜牲！”宗甲气得双眼冒火：
“我去把这些生机石矿都炸掉！看他海家还拿什么发财？”
“不行。”剑秋说：“现在炸了这些矿场，蜃城的百姓便断了财源。他们没有谋生的手段，生活只会更苦，也会把这笔账算在我们法眼会的头上。”
宗甲气得吐了口唾沫，只好跟着剑秋继续向前。
五个人走了一个上午，终于离开了蜃城的控制范围。剑秋才招呼大家把干粮拿出来，一起吃饭。
剑秋啃了一口馒头，看向坐得最远的张和，问道：“阿和兄弟，这里已经不是海家的地盘了。你今后想做什么，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到西凉去吧。”
张和一路上都不敢说话。从海善对剑秋说话的态度里，他能看出来剑秋似乎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是，张和却不敢和他走的太近。
于是他畏畏缩缩的说：“先生，我、我不愿意去西凉。”
“哦？”剑秋有些出乎意料，在他看来，这个张和无家可归，自己愿意带他回西凉去，他应该是欢天喜地才对。
“那你准备去哪？”
张和想了想：“我想去找的我阿姐。”
剑秋点点头，张和家破人散，想找到唯一的姐姐也不足为奇，于是又说：“海家的贸易遍布天下，你一个人想找你姐姐只怕不容易，不如和我们一起去了西凉，再慢慢寻找也不迟。”
张和有些不好意思：“听人说西凉很冷，我怕我过去住不习惯，还是算了吧…”
剑秋有些哑然，他倒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要带张和去西凉，张和反而看不上那个地方。于是又说：
“既然如此，你不如去法门的其他分舵。请法门的兄弟们帮忙打探你姐姐的消息。总比你大海捞针的好。”
张和摆摆手，再次推辞：“炬子先生，我是不敢加入你们法门的。你们法门和我们蜃城有梁子，我怕我加入法门，将来海家不会放过我的。”
这一次，剑秋还没说话，曲炎和宗甲先发起火来：“你这小子好不识抬举！你当你是什么大人物呢，海家还会专门对付你？”
宗甲怒火中烧，骂得更是难听：“窝囊废，你以为我们是为了谁和蜃城作对的？”
他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把拎起张和的衣领：“只过了一个晚上，难道你就忘了是谁在地下矿场撅着腚挖石头了吗？是谁被人叫成人驴子，一鞭子一鞭子抽在身上，吃不饱，睡不好，活不过半年就被生机石活活吸干？那些人是我们？还是蜃城人？”
宗甲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张和被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大饼也落在地上。可宗甲的愤怒丝毫不减：
“如果蜃城继续现状，死的是蜃城人，世世代代受苦的也是蜃城人！你们被当做畜牲一样对待，你应该怎么办？”
“你应该拿起武器和他们干，用你们的锄头砸碎海家人的脑袋！用铁索把他们也捆起来！用拳头打、用牙咬！用脑袋撞！用眼睛瞪死他们！不择手段，不惧生死的和他们打才是你的出路！怕他们有什么用？害怕就不用做人驴子了吗？害怕就不会被他们杀了吗？”
张和已经吓得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宗甲仍然滔滔不绝：“我有一千条命等着和他们斗，我什么也不怕。你和他们斗，是在保护你自己的命，你姐姐的命还有你的儿子孙子的命！你害怕什么？”
张和哆哆嗦嗦的说：“是…是。可我…可我只有一条命…”
看到张和就快被宗甲摇得散架了，明月和曲炎赶紧过来劝阻。剑秋也说道：“宗甲，快放开他。他都快被你摇死了，还怎么和海家斗争？”
三人合力劝阻之下，才可算是把奄奄一息的张和给救了下来。这家伙在宗甲这巨人手里脆弱得就像是刚破壳的小鸡娃，宗甲一松手，他就瘫倒在地上，鼻涕和着口水和眼泪一起淌下来。
剑秋看了他一眼。
“阿和兄弟，你说的不错。你不是修行人，也只有一条命。可是如果有人踩在你的身上的话，你这一条命越是长久，你也越是痛苦。”
他从怀里取出一包银两：“这是窦公瑾送给我的路费。他是个好人，可惜也出卖了我。我把他给我的钱转送给你，这本就该是属于蜃城人的。你可以走了，希望这些钱能给你一个好的生活。”
张和千恩万谢的捧着钱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了草丛里的一个黑点，剑秋叹了口气：“我们也走吧。”
明月和曲炎转过身，忽然听到宗甲在最后说道：
“我不走了！”
“你说什么？”
宗甲一字一句的说：“我改主意了，我不去秦国，更不回西凉去。”
明月疑惑的说：“那你想去哪里？”
宗甲大声说：“我哪也不去，就留在东海，就留在这蜃城。我要带着东海人和蜃城人。和东吴的官还有海家的人血战到底！”
明月失声叫道：
“螳螂你疯啦？这地方没有我们的人，你在这里没有补给也不会得到支援。最关键的是，这里的人都被肉食者骗了，他们不相信法眼会，你根本没办法得到他们的信任！”
明月提出的都是实质性的问题，宗甲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
“蜃城人不是愚蠢，他们只是别无选择。
袖手旁观者没资格评价别人的苦难，所以我只是想给他们带去找更好的生活。”
明月仍然挽留：“可是，你留在这里几乎必败啊！”
宗甲说道：“不，剑秋，你是炬子，只要你们能够安全离开，我留在这里，又怎么能说是必败呢？”
然后，宗甲又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剑秋，你是法门炬子，可你知道，到底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法门吗？”
剑秋答：“你到底想说什么？”
宗甲无视了剑秋口气里的不满，自顾自的说：
“法门是个江湖门派。所谓江湖，官府又叫黑道，就是权力的真空地带。这些地方多半贫穷落后，毫无统治价值。官府不屑为生存在那里的人建立秩序，使得那里变成了一个弱肉强食，水深火热的蛮荒之地。人人朝不保夕，心中惶惶。
而法眼会的最大价值，就是为江湖的弱者提供保护。用信仰和江湖道义把一个个孤立无援的农夫、工匠、妇孺、小商人、流民组织成一个庞大的集体。由炬子为他们撑腰，让他们的生活获得基本保障。因此，这些人自然会成为法眼会的最大拥趸，无条件的支持炬子！”
剑秋低头想了想，点点头：“不错，你说的就是山雾派的来源。可那和蜃城又有什么关系？这里的确富有，缺乏我们法门发展的土壤…”
“剑秋，我还想问你一个僭越的问题：当年白慕青炬子德高望重，法力无边。可他为什么会死在明阳城里？”
剑秋知道，也许宗甲的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于是他说：
“愿闻其详。”
“炬子之败的根源，在于明阳城！一个炬子，守在冠冕堂皇的明阳城中，焉能不败…”
剑秋叹了口气:“我不明白。”
宗甲又道：
“可你知道明阳城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大秦版图内最富饶丰裕的城市。市民们九成以上都拥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他们受到明阳君和大秦国王的双重恩典，一向生活无忧，从未受到炬子的庇护。所以，即使炬子在遵守对他们旧主的承诺，他们依然会毫不犹豫的抛弃炬子，到城外去逃避战乱。就如同我们在蜃城，得不到蜃城人的支持一样。
所以我说，炬子的失败，就是因为他因循守旧，至死都留在明阳城里。若是他当机立断，立刻出走，利用法门在江湖的影响力大肆宣扬秦国屠杀忠良，出尔反尔的恶行。凭借着炬子在底层的威望，秦国官府必然会投鼠忌器，顶多是从此以后记恨上法门，另寻机会报复。但当时绝不敢不顾舆论，强力收回明阳城！
今天，我们法门栽在了蜃城，原因也是一样。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揭开了蜃城肉食者的真面目。那么蜃城的百姓不可能永远被海家蒙蔽。我相信，蜃城肉食者制造的屏障已经被我们破开了一个口子。只要你们回到西凉，回到江湖上，将此事宣扬开来。今后我们一定会取得蜃城百姓的支持。这也是海善如此恐惧我们的原因。”
“既然如此，你何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去江湖上拯救蜃城，反而想要留在此地？”
宗甲低头道：“揭露真相，在江湖上掀起波澜。那你的使命。但是自我的救赎不仅需要外界的影响，更需要自身的觉醒。所以，我愿意留在蜃城，和蜃城人同进同退，和他们一起自立自强。”
剑秋和明月被宗甲这一番话震惊了。从前他们所熟悉的唐宗甲心比天高，骄傲的几乎有些轻浮。他总喜欢穿一身花枝招展的衣服去打架。就像他的外号，一只趾高气昂的螳螂。
他虽然热爱抱打不平，但做起好事来却总像是在施舍别人，不屑感谢，也不屑回报。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救世主。
可他们绝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有幸看到这样一个唐宗甲：一个愿意去和弱者感同身受的唐宗甲、一个愿意为弱者之弱找原因的唐宗甲、一个愿意和弱者同行的唐宗甲！
这太可贵了，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这个神气家伙身上的灵魂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可贵，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去打一场几乎必败的战争！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海侠”！
“好”
剑秋说话了：“我同意你的要求！”
宗甲高兴的说：“多谢你，剑秋炬子。”
剑秋沉吟片刻，说道：“你愿意留在蜃城就随你了。可是你要记住，你是我们法门最珍贵的勇士。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我回到西凉，还有几件事情要做，暂时不能帮你。但你绝不是孤军奋战，等我办完了事情，就会派帮手过来找你。”
看着宗甲高大的身影，剑秋已经确认，这就是自己想要找到的人。他勇敢、强大、坚定、智慧、正义、与人为善。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炬子。
剑秋忽然想起来自己曾问过老炬子白慕青，应该找一个怎样的人来继承法门的基业。当时白慕青的话令他不解：
“潜龙勿用，飞龙在天。”
直到今天，当他看到宗甲的时候，突然就豁然开朗
所以他已经决定，要把炬子的位置交给宗甲。只不过现在的他，还没能够完成自己的计划。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就会派人把炬子令交给宗甲，让他继任炬子，而自己则会和明月一起隐退，不再过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