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
洞天的天穹,不再是灰暗,而是一张爬满黑色裂痕的破网。
死亡的气息从那些缝隙里渗进来,稀薄又刺骨。
曾经的青云药圃,如今只剩一片枯败的残根与焦土。
数年积累的药力,被一个人,吞噬得干干净净。
药圃中央的简陋洞府内,洪玄睁开双眼。
没有神光,没有威压。
他的气息内敛到极致,成了一个无法被感知的黑洞。
气海之内,只有一个混沌的漩涡。
金、木、水、火、风、土,所有的力量都被打碎、揉烂,炼成了一种全新的,无法被定义,也无法被理解的原始力量。
“你若再不动手,此界便要彻底寂灭。”
擎苍的意志在洪玄识海中响起,声音虚弱,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躁。
“到那时,我也护不住你。”
两年的朝夕相处,早已磨平了它所有的虚与委蛇。
“我若动手,你确定这块破布,撑得住?”
洪玄的回应,平静得吓人。
他口中的“破布”,指的正是这方摇摇欲坠的洞天。
“我不知!”
擎苍的意志剧烈波动,充满了恐惧与无法理解的惊骇。
“你那是什么道基?根本不是五行,也不是阴阳!用此物筑基,前无古人,你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与这方天地的残骸,一同豪赌!”
洪玄站起身。
他的身躯明明还是炼气期的范畴,却给人一种用星辰玄铁浇筑的沉重感。
他早已越过了所谓炼气圆满的界限,正站在一道没有前路的悬崖边。
既然无路,那便自己开辟一条。
“赌?”
“我从不赌。”
洪玄没理会擎苍的催促,心神完全沉入气海。
那片曾经泾渭分明的疆域,如今已天翻地覆。
万化鼎,如一尊创世的神只,悬浮在气海中央。
它不发光,不发热,只是静静旋转,鼎口处形成一个深邃的,能吞噬万物的混沌漩涡。
金行的锐利,木行的生机,水行的绵柔,火行的狂暴,风行的迅疾,土行的厚重……
这些曾经让他头疼不已,只能小心翼翼维持平衡的力量,此刻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强行从他的经脉、气海中抽出,身不由己地投入那尊古鼎之内。
它们在哀鸣,在抗拒,却无济于事。
在投入鼎口的刹那,所有属性,所有法则,所有特性,都被瞬间打碎,碾磨成最原始,最纯粹,不带任何烙印的能量微粒。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擎苍的意志在洪玄的识海中咆哮。
“你竟敢……你竟敢将自身所有道基,主动投入那尊邪鼎之中!你这是在自毁根基,自废修为!你……”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那尊古鼎吞噬了洪玄所有的五行真气之后,并未停歇。
它开始鲸吞,开始掠夺!
轰!
整座洞天残骸之下,那苟延残喘的地脉之气,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引动。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玄黄色气流,如同百川归海,疯了一般朝着洪玄所在的洞府汇聚而来,源源不绝地被万化鼎吞入。
擎苍能感觉到,这方天地正在加速死亡。
每一寸山川,每一片土地,都在哀嚎。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擎苍的意志,第一次带上了颤音。
它见过无数天才,见过无数妖孽,甚至侍奉过那位开创了一个时代的元婴真君。
但它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这不是修炼。
这是在以一方天地为薪柴,以自身道基为原料,以那尊诡异的古鼎为熔炉,试图去锻造一件……连它都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东西!
洪玄依旧没有回应。
他的意识,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状态。
在万化鼎的内部,那片混沌的空间里,他“看”到了一切。
看到了金锐之气被磨去棱角,化为一粒金色的尘埃。
看到了长青之意被剥离生机,还原成一抹纯粹的绿。
看到了滔滔玄水,被蒸发成本质的一滴。
看到了焚天烈焰,被熄灭成一点火星。
看到了无形之风,被禁锢成一缕气旋。
看到了厚德载物的大地,被瓦解成一捧原初的土。
所有的一切,都在崩解,都在回归本源。
紧接着,在那股无上伟力的撮合下,这些最原始的微粒,开始碰撞,开始融合,开始……重塑!
没有五行生克,没有阴阳对立。
一切法则在此地都失去了意义。
金与木不再相克,反而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水与火不再对冲,而是诡异地交融。
它们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身份,被强行糅合成一团。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颜色。
似灰,似黑,似白。
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它沉重如山岳,又轻灵如飞烟。
它充满了死寂,又孕育着无限的可能。
擎苍的意志,死死地“盯”着那团正在万化鼎中缓缓成型的,只有拳头大小的混沌气团。
它的神魂在战栗。
它从那团气息中,感受到了一种……令它本能感到恐惧的“位阶”。
一种凌驾于五行、阴阳,甚至凌驾于它所认知的一切法则之上的,更高层次的……“道”的雏形!
“这……这是顶级道基?!”
擎苍彻底失语了。
终于,当这方洞天最后一缕地脉之气被吞噬殆尽,天空中的裂痕蔓延到了极限,整片天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时。
万化鼎的旋转,缓缓停止。
嗡——
一声轻鸣。
那团混沌的气团,从鼎口处悠悠飘出,沉入洪玄那早已空空如也的气海丹田。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爆发。
没有灵气冲霄的浩大声势。
一切,都平静得可怕。
那团混沌气团就那么静静地悬浮着,取代了曾经的五行真气,成了这具身体新的主宰。
洪玄,睁开了双眼。
筑基,成了。
随着道基的稳固,三股玄之又玄的明悟,自那混沌中涌现,化作三道与生俱来的神通烙印,深深镌刻于他的神魂之中。
其一,名曰“负岳”。脱胎于《坤元镇狱功》,以混沌道胎引动大地坤元之意,言出法随,可令一芥化须弥,亦可令万钧如鸿毛。虽范围有限,却是攻防一体的无上妙法。
其二,名曰“海市”。源于他修行多年的《青云化海诀》,以心为镜,以气为笔,可将自身气息、修为乃至形貌,伪装成过往所见之任何一人,惟妙惟肖,难辨真伪。
其三,名曰“归墟”。此为道胎本源神通,乃隐匿之道的极致。一旦施展,便如滴水归海,身形、气息、神魂波动,乃至因果之线,皆会沉入一片混沌虚无,从天地间“消失”。
“小子……”
擎苍虚弱的意志传来,声音干涩。
“你……你成功了。”
“嗯。”
洪玄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咔嚓——
一声脆响,不是来自洪玄体内,而是来自头顶。
洞天的天穹,那张早已破碎不堪的网,终于彻底崩裂。
一道巨大的空间裂缝,当空撕开。
毁灭性的空间乱流,化作灰色的风暴,从裂缝中疯狂涌入。
这方洞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小子,此界将毁!”
擎苍的意志故作镇定。
“你我若想活命,便重订契约!你发下心魔大誓,护我周全,带我离开此界,我便将真君留下的最后一处秘藏告知于你,那里的东西,足以让你……”
洪玄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它的说辞在崩塌的天地间回响。
他站起身,平静地看着那足以让任何筑基修士都为之色变的毁灭风暴,在欣赏一幅壮丽的画卷。
他的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有力。
当擎苍的意志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出现一丝迟疑时,洪玄动了。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道剑胚悬浮于身前。
“擎苍。”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入此剑,为我器灵。”
“这是你我唯一的生路。”
擎苍的意志猛地一滞,所有的算计都被这一句简单的话堵了回去。
它本想借着天地崩塌的危机,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与自由,却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
“我堂堂洞天之灵,岂能寄身于此等凡铁!”
“你这是在羞辱我!至少……至少也要寻一件像样的灵器法宝!”
洪玄没有与它争辩,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穹之上那不断扩大的黑色裂口。
“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话。
“很快,你就能与这方天地,彻底化为虚无。”
一句话,击溃了擎苍所有的骄傲与挣扎。
是啊,它没有选择。
被看穿底牌的赌徒,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良久,一股带着颓然的意念,传入洪玄识海。
“……我答应你。”
“立誓。”
洪玄言简意赅。
在心魔大誓的约束下,擎苍的意志化作一道青光,从洪玄眉心涌出,不甘地在那柄凡铁剑胚周围盘旋。
青光如倦鸟归林,最终没入了那平平无奇的剑胚之中。
洪玄伸手,握住剑柄,一股心意相通之感传来。
“走吧。”
“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对了,记得挪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