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村的日头,晒得石板路发烫,蝉在村口老槐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安家那三间青砖到顶、乌瓦铺面的大瓦房,稳稳当当地立在村东头。
可这宽敞体面,如今也被四个见风就长的小人儿塞得满满当当,快要撑破了天。
堂屋里,活像开了锅的饺子铺。
全全举着木头追得康康绕着八仙桌疯跑,嘴里“冲啊杀啊”地吼着,小脸跑得通红。
康康一边逃命一边急吼吼地喊,“全全!停下!撞到娘的腌菜坛子了!”
安安盘腿坐在靠墙的条凳上,小眉头拧成了疙瘩,正跟一个娃娃较劲。
欣欣则偎在林素素腿边,怀里抱着另一个旧娃娃,小脑袋一点一点地钓鱼,口水都快滴到娃娃脑门上了。
安母手里缝着一件小褂子,是给儿媳妇肚子里那个预备的。
她看看满屋乱窜的孩子,再看看这明明不小、如今却连下脚都得小心的屋子。
“青山,素素,咱家房子是不是有点小了?要不重新再盖大点?”
随后安母又顿了顿,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才把心里头滚了又滚的话秃噜出来。
“咱手里这些年攒了些,今年包产到户,收成也好!村西头老蔫家那三分自留地,挨着河边那片,不是一直荒着长草吗?他早放出风想换钱!咱把它盘下来!就在那新地上,盖房子!”
“买地?盖房子?!”
林素素的声音带着意料之中的惊讶和一丝压不住的雀跃。
安青山看着家里四小只觉得确实要住不开了,等孩子们再大大,都得有自己的屋子才行,现在的家根本不够住。
“盖!要盖就直接盖小楼!”
安青山的话让林素素眼睛更亮了。
“咱们在县城看到的那种二层小楼?”
她话音还没落,安母就跑进里屋去抱出来一个小盒子。
“娘攒了不少钱,你们都拿去用!”
自从安母帮忙做饭,林素素每个月都会给婆婆开工钱。
安母又用不上,都攒着呢。
“咯噔”一声闷响。
安母利落地拧开小铜锁,匣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和毛票,底下还压着个红布包。
她看也不看,直接把红布包掏出来塞给林素素,“素素,拿着!这是娘压箱底的一点黄货,早年你爹留下的。
票子青山拿着,该花花!”
她拍着钱匣子,“盖新房是大事,是正经花销!娘这点棺材本,给你们添砖加瓦!不够,咱再想法子!买地盖房,娘一百个支持!”
“娘!这哪成!”
林素素捧着钱匣子,像捧着个火炭,连忙往婆婆跟前推。
“您留着!我攒的有!地钱房钱都够!这两年咱们也赚了不少……”
“有啥不成的!”
安母佯怒,一把将匣子又摁回儿媳妇怀里。
“我的钱,我想给孙子孙女置产业,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拿着!买地就买块敞亮的!盖房就盖个结实的!让孩子们往后都住得敞亮!”
她目光扫过停下打闹、眼巴巴瞅着钱匣子的四个孙儿,眼里的慈爱和期盼满得快要溢出来。
“咱安家人丁旺,是福气!新楼立起来,福气才扎下根!”
安青山是头倔驴,更是行动派。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他就揣着钱匣子和两瓶珍藏的“高粱烧”,踩着露水去了村西头老蔫家。
老蔫家那三分靠河边的自留地,荒了好些年,野草长得半人高,边角上还杵着一棵歪脖子老枣树,稀稀拉拉结几个酸枣。
安青山没费多少口舌,价钱给得公道,老蔫乐呵呵地按了手印。
地契一到手,安青山林素素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秋收的粮食刚晒干入了仓,空气中飘着新谷子干燥好闻的香气。
盖新房不用请啥工匠师傅,因为赵刚从前就是专门给人盖房的,有手艺!
加上胡大勇几个人,还有老丈人林父、刚结完婚不久的林卫东,再从村里找几个几个壮劳力就正式开工了。
新买的地头上,热闹取代了往日的荒凉。
安青山几个人围着那棵歪脖子老枣树,犯了愁。
这枣树年头不短了,树干歪得邪乎,根却扎得又深又刁钻,像长了无数只爪子,死死抠着地皮。
胡大勇绕着树转了好几圈,用瓦刀柄敲着树干,眉头拧成了大疙瘩。
“青山兄弟,这树……是个麻烦篓子!根太霸道,盘得又深又乱!咱新楼的地基要往深了挖,往稳了打,这树根不清理干净,将来它一拱,新墙基准裂大口子!没跑!要么放倒劈了当柴火,要么,就想法子挪开它,离新地基远点儿!”
放倒?
安青山瞅着那歪脖子树,虽说结的枣子又小又涩,可好歹是棵活物,有点舍不得。
挪?瞅瞅那副歪七扭八的德性,挪活了也是歪的。
他思索了半天,眼神一狠。
“挪!胡师傅,您看挪哪儿合适?尽量挪活它!”
“就挪地头东南角那棵老槐树底下吧!离得够远,地也还算肥实!”
林父伸手一指。
挪树的日子定在了一个大清早,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薄薄的雾气还没散尽,草叶上的露水珠子冰凉。
安母天不亮就起来,熬了一大锅稠乎乎的小米粥,蒸了两屉暄腾腾的白面肉包,还切了一大碗自家腌的芥菜疙瘩丝,咸香扑鼻。
“都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跟那歪脖子较劲!”
林素素刚怀上,早起还有点恶心,安母死活不让她沾灰。
但知道儿媳妇在家待不住,便叮嘱让她带着四小只在新地旁边的田埂上远远看着。
几个男人围着歪脖子树,碗口粗的麻绳在树干上捆了好几道死扣。
铁锹、镐头、撬棍全招呼上了。
泥土混着草根被大块大块地翻起,带着河滩地特有的湿腥气和树根的苦涩味。盘根错节的老根在铁器的劈砍下发出沉闷的“咔嚓”声。
四小只蹲在田埂上,托着腮帮子,看得津津有味。
“嘿咻!”
全全看着舅舅林卫东抡圆了镐头砸下去,泥土飞溅,兴奋得小拳头直挥。
欣欣挨着娘,小脑袋靠在林素素胳膊上,大眼睛半眯着,还没完全醒透。
安安不知啥时候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影悄悄往前挪了几步,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树坑深。
尤其是那些被翻开的、颜色特别深黑的泥土,安安像只发现了秘密的小鼹鼠。
“娘~你喜不喜欢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