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麟又听见那召唤,像毒藤缠上骨头缝。
当血渗入符墙那一刻,金光炸裂的瞬间,一道虚幻的牌匾浮现眼前。
上面写着四个墨黑的字——黄泉客栈。
素衣女子无声无息地踩着满地黄符现身。
她眼珠乌黑瘆人,直勾勾盯住赵余:“轮盘裂了,兵主要沸了……”
周子麟听得裤裆发紧,心想:祖宗,她说的到底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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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似的风声,裹着冰冷的雨点,蛮横地抽打着老街残存的窗棂与瓦檐,呜咽声穿透老宅厚重的门板。
周子麟迷迷糊糊被魇住似的,又在床上睁开了眼,直挺挺地坐起来。
那声音,那若有若无、钻骨头缝的呜咽,又在拉扯他的耳膜,像无数根冰冷带倒钩的铁丝,刺穿了混沌的睡意,一直扎进脑仁深处,牵着他所有的神经。
他根本想不了其他。梦游一样地掀开被子,脚下地板冰得激灵。
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被那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像扯线木偶般一步挨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进了院墙倾颓破败的天井。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很快湿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的寒意针扎一样刺着皮肤,可丝毫冻不醒他。
他像一具被风雨驱赶的活尸,木然推开博古轩沉重的门板,吱嘎一声撕破了风雨。
店堂里死寂,货架上那些布满灰尘的瓶瓶罐罐、古旧器物,在摇曳的油灯下拖出狰狞拉长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潜伏的鬼魅。
那呜呜的低鸣变得更加清晰了,仿佛就在脚下呻吟,来自那片被油布和杂物勉强遮盖的地下。
周子麟几乎是被本能推着向前,他挪开入口处堆着的一截朽烂门板,掀开油布,一股浓烈的、像是沤了几百年的旧纸和老房子霉烂椽子混合的气息猛地呛进肺里。
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寒颤,整个人也清醒了几分,但还是浑浑噩噩。
他几乎是滚下去的。一段霉朽的旧木梯踩得吱呀作响,脚底滑腻腻的,全是湿冷的青苔。
地下室狭窄压抑,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壁上几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奋力摇晃着,勉强在浓稠的黑暗中抠出几小块飘忽的光斑。
这逼仄空间最深处,站着赵余。
他背对着入口,身形在昏暗油灯下拉得像把瘦长的弯刀。手里那支非金非木、色泽暗沉的判官笔悬在半空,笔尖离墙壁上的古镜只有寸许距离。
镜面模糊如蒙死翳,一点微弱得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幽蓝光晕在镜框边缘若有若无地流转。镜面上的尘埃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扰动,缓慢地旋转。
赵余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全副心神似乎都缠在了笔尖与古镜之间那股看不见的对峙上,连周子麟像个落汤鸡一样滚进来时带起的杂乱动静都没回头看一眼。
就在周子麟踏下最后一步梯子,一只脚踩上地窖粘湿的泥地时,异变陡生。
他只觉得心头“咯噔”一声闷响,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右耳根后那根总在古怪时候跳动的青筋猛地抽搐了两下。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麻意从尾椎骨窜上来,直冲头顶,眼前瞬间泛黑。
与此同时,一直死寂着的地下室深处,那堵被岁月侵蚀得如同老人斑驳皮肤的霉烂砖墙,毫无征兆地发出了簌簌的响动!
一大片干裂脱落的墙皮夹杂着粉尘碎块,下雨般纷纷剥落下来,露出了后面被掩盖的物事——一大片密密麻麻、盘曲虬结如同枯死藤蔓般的深黑色古老符文!
周子麟的存在,像一颗冰水骤然滴进了滚沸的油锅。
更确切地说,是他身体里那点微薄却异常活跃的“气”,瞬间点燃了这闭塞空间。
古镜边缘游走的那缕幽蓝光晕陡然炽盛,如同濒死野狗眼中的狂乱反光。
赵余手中悬着的判官笔受激剧震!那幽蓝光芒与判官笔里蛰伏的某种凶戾气机猛然撞在一处,仿佛两块烙铁撞出了火星子!
“嗡——”笔身发出刺耳的蜂鸣。
赵余瞳孔骤然一缩,闪电般回头。视线扫过周子麟那副落汤鸡的懵懂样子时,瞳孔深处像是瞬间冻住了。他手腕一沉,五指发力就想控住那股激荡的力量。
迟了!
失控的判官笔挣脱了他的钳制!锐利的笔尖借着两股力量对撞的劲道,破空微响,竟直奔几步外泥塑木偶般的周子麟!
“操!”赵余爆出一声低吼。他反应快得非人,笔几乎是失控的瞬间,他脚下一错,试图以身位格开那笔锋的去路。但周子麟傻站着,实在离那破墙太近了。
噗嗤。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
锐利的笔尖擦过周子麟下意识抬起来格挡的手掌虎口处。一丝细细的温热划痕瞬间裂开。
真疼。周子麟痛得“嘶”了一声,倒抽了口凉气,混着地窖里浓重的霉味,脑子清醒了几分。还没等他低头看清伤口,那滴滚圆的血珠就顺势滴落下去。
殷红的血珠准确坠向那片刚刚显露、干涸如渴的古老符文丛核心。那核心如同嵌在蛛网般纹理中央的一个深邃凹痕,像一只永远填不满的饥饿眼窝。
血,滴了上去。
时间在那一瞬间猛地卡住了。紧接着——
轰!!!
无声的惊雷在地窖里炸响!整个空间剧烈震荡起来!不是声音,是纯粹的冲击波,蛮横地挤压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内脏。
周子麟只觉胸口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脚下一软扑通就坐在了湿冷黏腻的地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翻江倒海想吐,喉咙却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头顶上方的博古轩前厅更是哐啷啷一阵乱响,似有无数古旧瓷器摔落。
幽暗阴冷的金光猛然从符文的凹痕处爆发!那金光沿着蛛网般的黑色纹理疯狂流窜、点燃,像一条条扭动的金色毒蛇,速度比暴雨天的闪电还快!
转眼间,整片布满了扭曲符文的霉烂老墙都被点着了。灼目的金光中,隐隐混杂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
符墙活了。它像覆盖着一张巨大的、不断搏动的血管网络。
金光强烈到极点,猛然向内坍缩。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在墙上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口子里,光线剧烈地扭曲着,如同水面被投入巨石的涟漪,又像隔着熊熊烈焰看向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飘忽而狰狞的。
就在那疯狂扭曲的光影中,一道完全由纯粹深黑、墨汁般浓稠的光影组成的硕大匾额渐渐凝结。边缘在金光和扭曲的光线里模糊不清,如同用最深沉的墨浸饱了写下的四个古老大字:
黄泉客栈!
墨字森然,悬于虚空,散发的气息将四周的空气都冻结了。冰冷刺骨的风凭空卷起,吹得墙上油灯几近熄灭。
地下室里的温度骤然跳水,吸一口气,像吞进了冰刀片,冻得肺叶子生疼,寒意直接钻到骨髓里去。
匾额下方那扭曲的光门边缘,猛地漾开一圈更为剧烈的波纹。
一只鞋,毫无声息地踩了出来。雪白缎面的鞋头小巧精致,尖尖翘起,是旧时深宅里的式样——三寸金莲?
但它落下的地方,却正印在周子麟刚才滴下、还带着潮气和微弱腥气的血迹旁边。
随着她一步踏出,身影在扭曲的微光中变得清晰。
一身素白,是那种洗褪了色的、死人蒙脸布一样的苍白。身段是好的,高挑窈窕,但站在那儿,就像一根刚出冰窖、还冒着寒气的白幡旗杆。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映衬得那张脸过分小巧,也白得不像活物,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微微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眼睛的模样。
油灯的光只堪堪能描摹出她轮廓。
然后,她抬起了头。
空气彻底结了冰,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摩擦的气流声。油灯挣扎着摇曳,给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更加不真实的光影。
她看向周子麟。那双眼……
空洞洞的,眼黑浓得像最深的寒潭水底,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不是冷,是彻底的死寂,像两口掏空了灵魂的废弃老井。
被这样的目光扫过,周子麟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尾巴骨“嗖”地窜到后脑勺,后颈的汗毛全体起立,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了个通透!
他刚才坐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动作彻底僵住了,膝盖软得像面条,手脚冻麻了,脑子里除了空白,只剩下巨大的嗡嗡声,如同被塞进了一口轰鸣的洪钟。
那道目光在周子麟身上停留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随即,她就像丢弃一件破败的垃圾一般,僵硬地转开了视线。
空洞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还握着判官笔、全身肌肉紧绷如猎豹的赵余脸上。
那支刚刚还锋芒毕露、凶戾乱抖的判官笔,此刻却在赵余手里彻底安静下来。它微微低垂,笔尖一丝锋芒也无,流露出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
一片冰窖般的死寂里,女人那点颜色也无的薄嘴唇微微动了动。字眼一个一个从她嘴里蹦出来,不带一丝起伏,更没有半点热气,冷得掉冰碴,偏偏又清晰无比地钻进在场两个人的耳膜:
“轮盘裂,‘兵主’沸。”
她的声音如同朽木摩擦,空洞冰冷毫无人气,如同刮擦棺木的砂纸声,一个字一个字钉在死寂的空气里:
“守护者血脉,归位时辰到了。”
她白得瘆人的手微微抬了抬,指向那仍在光影中扭曲波动、如同巨兽贪婪吞咽着什么的光门深处。门里面一片幽邃的漆黑,翻涌着比地窖里浓重无数倍的寒意和死气。
“归墟引路。”
冰冷的指令,毫无商榷的余地。
“跟吾走。”
话音落下,没等赵余脸上那惊疑不定之色褪去,也没顾及周子麟那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的怂样,素衣女子倏地转身。
宽大的素白衣袖在冻气中划过一道惨白的残影,带起一阵阴风。她一步就踏进了那光影扭曲、深处涌动着无尽幽邃黑暗的“门”里。
整个素白的身躯,如同被那浓烈的黑暗吞噬了一般,轮廓迅速模糊、虚化。
只在原地留下刺骨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寒意,冻得人汗毛倒竖。
仿佛从刚才那冻彻骨髓的状态中稍微挣脱了一瞬,赵余握着判官笔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白得没了血色。
他喉结急速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死死锁住那片吞噬了女人身影、如墨汁漩涡般无声翻涌的黑暗光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地上,周子麟抖成了团,脑子里只剩下方才那女人空洞得瘆人的黑眼珠和那句“归墟引路”在疯狂搅动。
归墟?那地方到底他妈的是个什么鬼地方?!
还有轮盘……兵主……守护者……
祖宗啊!她到底在说人是鬼?!
没等这念头在周子麟那浆糊似的脑子里转明白,更没等赵余做出任何反应,异变再生!
那片悬浮在空中的“黄泉客栈”虚影猛地一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了一把。那些流淌的金色符文残光骤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扭曲扭曲的门户光影剧烈一缩一放。
一股恐怖的吸力,如无形的万钧闸门,猝然降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