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是在一片足以熔化灵魂的灼热中被唤醒的。
并非是那种夏日午后的燥热,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更原始的酷刑。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滚烫的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细碎的刀片,从鼻腔一路灼烧到肺叶的最深处。
我叫唐誉,一个在读的学生。记忆的最后一帧,是图书馆里那盏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台灯,我的指尖还停留在冰凉的书页上,在那一行关于【艾泽拉斯】的、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注旁。
而现在,我躺在这里。
我挣扎着撑起身体,环顾四周,然后,我所有的认知,我二十年人生里构筑起的所有常识,都在一瞬间,被彻底地、无情地粉碎了。
无垠的沙。但那沙,却并非是我想象中的金黄,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无尽的鲜血反复浸染过的暗红色。天空是病态的紫色,两轮姿态扭曲的、陌生的月亮高悬其上,投下惨淡而冰冷的光。
最让我感到灵魂颤栗的,是那些“山”。它们矗立在远方,轮廓狰狞。我花了很久才辨认出,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峦,而是一些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生物骸骨。一根肋骨,便如同一座拱桥;一个头颅,便好似一座神庙。
我死了吗?这里是地狱吗?
不,身上的剧痛和喉咙里那份撕裂般的干渴,都在无比清晰地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穿越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我的大脑。没有系统,没有神明,没有金手指,甚至连一本《魔兽世界》的官方小说都没读完过。我只是一个可笑的、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被抛进了一个只在书里读到过的、名为【沃顿】的炼狱。
在最初长达数个小时的、几乎让我发疯的恐慌过后,求生的本能强行压下了我的恐惧。我是唐誉,一个相信逻辑、崇拜规律的学生。越是未知,越要冷静。
我开始行动。我脑中所有关于“野外生存”的贫乏知识都被调动起来:寻找水源、辨认方向、躲避危险。我试图从骸骨的阴影中寻找一丝清凉,试图从风沙的纹路中分辨出安全的路径。我甚至天真地以为,我可以像纪录片里的那些生存专家一样,凭借智慧战胜自然。
现实,给了我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我不知道哪种植物有毒,分不清那些潜伏在沙丘下的猎食者的脚步声。有一次,我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处水源的痕迹,循着踪迹小心翼翼地刨开沙土,结果却惊动了一窝体型堪比猎犬的、长着无数复眼的剧毒蝎子。我连滚带爬地逃了数百米,腿上被蛰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了一整夜。
我的知识,在这里一文不值。我的逻辑,在绝对的暴力面前,只是一个笑话。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过去了几天。太阳与那两轮诡异的月亮交替出现,每一次升起,都像是在对我宣告新一轮的酷刑即将开始。
我的身体先于我的精神开始崩溃。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皮肤被晒得像一张即将龟裂的羊皮纸。饥渴,像烙铁般炙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恐惧,则如跗骨之蛆,啃食着我的理智。
我开始出现幻觉。
我看到了大学城外的美食街,看到了烧烤摊上滋滋冒油的烤串。我甚至闻到了图书馆里,那股由旧书页和阳光混合而成的、让我无比安心的味道。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一捧滚烫的、从指缝间流逝的红沙。
我不再奔跑,不再躲藏。
我放弃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了一具巨大生物的肋骨投下的、那片狭长的阴影里。我蜷缩起身体,像一个回到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就这样结束吧。以一种最窝囊、最悄无声息的方式,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异世界角落,成为这片红色沙漠里,又一捧无名的尘土。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了我。当死亡不再可怕,求生的欲望便也随之褪去。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身体机能的彻底停止。
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幻觉。是一种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鳞甲摩擦沙砾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土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它们围住了我。我能感觉到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一块新鲜血肉的视线。
死亡,终于以一种具象化的方式,降临了。
我没有睁眼,甚至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那撕裂皮肉的剧痛,将我从这场噩梦中,彻底解脱。
一秒。
两秒。
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柔的、冰凉的触感,落在了我焦黑的嘴唇上。紧接着,一股清凉的、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甘甜的液体,缓缓地,流进了我早已干涸的、如同被烈火炙烤过的喉咙。
那是……水?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我混沌的意识中炸响。
我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所有的意志力,强行挣开了那早已被眼屎和尘土粘住的、沉重如铅的眼皮。
世界,是一片模糊的、被阳光晃得发白的惨白。
我先是看到了那些轮廓。狰狞、可怖,如同神话传说中直立行走的毒蛇。它们高大的身影,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它们,就是我想象中,死神的模样。
然后,我的视线,缓缓聚焦。
我看清了,那位于所有恐怖轮廓中央的、画面的核心。
是一个人类的少女。
她蹲在我的面前,手里举着一个简陋的皮囊,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救命的清水,喂进我的嘴里。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许是常年日晒的缘故,鼻翼上带着几点可爱的小雀斑。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编成数条小辫,随意地垂在肩上,发梢上还坠着几枚磨得光滑的兽骨。
她的眼眸,是我在这片绝望的红色沙漠中,见过的、唯一的、干净的色彩。那是一双像沃顿夜空中的星辰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蔑,只有一种最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对我这个“异类”的好奇。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躺在炼狱的中心,被一群魔鬼所环绕。
却,看到了一位天使。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沙哑的嘶鸣。
而她,只是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一丝安抚意味的微笑。
那笑容,很美。
美得,仿佛让这整个荒芜的、充满了死亡与骸骨的沙漠,都在这一刻重新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