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好!好!” 晓晓被这突然的指令惊得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跑向秦志远暂住的房间。
秦志远则大步走向供桌旁自己的公文包,动作粗暴却精准地将那个闪着倒计时冷光的平板塞进去,拉链“唰”的一声拉死。他又抓起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塞进裤兜。整个过程快得如同上了发条,仿佛只要慢一秒,那根紧绷的神经就会彻底断裂。
陈姐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快步走进厨房。很快,她拿着一个裹着干净白布的铝制饭盒出来,里面装着几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个煮鸡蛋。“志远,路上……垫一口……” 她将饭盒塞进秦志远手里,声音带着哽咽,“路上……小心……”
秦志远接过那尚有余温的饭盒,指尖微微颤抖,喉咙发紧。“……谢谢陈姐。” 他低声道,将饭盒塞进公文包的侧袋。
这时,晓晓抱着一个简单的旅行包跑了出来:“秦叔叔,衣服装好了!”
“走!” 秦志远一把接过旅行包甩在肩上,拎起公文包,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堂屋正中的白布——那下面,是他刚刚失去的、还未来得及好好告别的父亲。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无尽的悲痛、刻骨的愧疚、沉重的承诺,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向前冲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院门走去!脚步沉重而急促,踏在青砖上发出“咚咚”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悲恸,又像是在奔赴另一场未知的、同样沉重的战场。他的背影在惨淡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孤独而倔强,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秦叔叔!” 晓晓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头一酸,下意识地追了出去。
陈姐也跟到院门口,望着秦志远匆匆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抹去眼角的泪。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堂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跃,映照着白布覆盖的轮廓,映照着角落矮凳上那个依旧抱着靛蓝色包裹、深埋着头、如同凝固化石般的佝偻身影。
赵师傅抱着包裹的手,在秦志远离开后,反而抱得更紧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深埋的头颅微微抬起了一线,浑浊的目光穿过凌乱的花白头发,投向空荡荡的院门方向。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巨大悲恸,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等待。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在那靛蓝色粗布包裹的表面上,反复地、轻轻地摩挲着。仿佛在安抚,在确认,又仿佛在透过这冰冷的布帛,触摸着那个刚刚离去的、被撕裂的身影,以及……那个已然远去的、相伴一生的老友。
晓晓追出院门,只看到秦志远的背影在巷口一闪,迅速被一辆匆匆驶来的黑色公务车接走。车子没有停留,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尾气味道,很快也被寒风吹散。
她失神地站在院门口,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秦叔叔走了……带着额头的伤,带着满脸未干的泪痕,带着对父亲无尽的愧疚,也带着那催命符般的倒计时……就这样决然地离开了。她回头望向堂屋,里面是秦伯伯冰冷的遗体,是沉浸在巨大悲痛中沉默如石的赵师傅,是同样悲伤疲惫的陈姐……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笼罩着这个小院。秦伯伯走了,秦叔叔也走了,留下一个破碎的家和一个冰冷的、沉重的谜团——那个靛蓝色的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秦伯伯最后那句“望吾儿……能悟……”,赵师傅那悲怆的反应,还有那把带着狰狞裂痕的刀……
晓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堂屋角落。赵师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但不知为何,晓晓感觉老人身上那股纯粹的悲痛,似乎沉淀了下去,转化成了另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东西,像一块被岁月和苦难反复冲刷的礁石。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轻走回堂屋,走到赵师傅面前不远处站定。老人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那个包裹,询问那裂痕的秘密,询问秦伯伯未尽的遗愿。
就在这时,赵师傅深埋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抬了起来。
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泪痕未干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老和疲惫。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不再空洞。它们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沉淀着太多太多晓晓看不懂的东西——有深沉的悲痛,有悠远的回忆,有某种沉重的觉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越过晓晓,没有焦距地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然后,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
“那把刀……那道口子……”
晓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老人这难得的开口。
赵师傅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了自己怀中那个靛蓝色的包裹上。他的手指,依旧在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晓晓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老人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和沉重:
“那是……三十八年前……在‘盘龙岭’隧道……救下三张‘咽喉图’时……留下的……”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着怀里的包裹诉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尘埃里艰难地挖掘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硝烟味。
“‘咽喉图’?” 晓晓下意识地重复,心脏狂跳。她想起了秦伯伯日记里那些惊心动魄的守护图纸的故事!
赵师傅没有看她,浑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包裹上,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枯瘦的手指停止了摩挲,反而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触碰,落在了包裹表面,仿佛隔着布料,在抚摸那道冰冷的裂痕。
“那一次……石头塌下来……像天崩了……” 赵师傅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梦呓般的恍惚,“秦工……秦观山……他……他把我……推开了……”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艰难的吞咽声,“那把刀……就插在他腰后的工具袋上……替他……挡了……挡了那要命的……碎石棱子……”
老人的声音哽住了,肩膀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涌上巨大的痛楚和一种刻骨铭心的后怕。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包裹,仿佛抱着当年那个在塌方中将他推开、自己却被碎石击中、腰间工具袋里那把心爱的薄刃刀被生生砸出裂痕的年轻工程师!
“刀……裂了……人……也差点……” 赵师傅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那三张‘咽喉图’……就压在他身子底下……一点……一点没伤着……”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死死盯住晓晓,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悲愤的火焰,“图纸……图纸比命重啊!他秦观山……他……他就是这么个人!”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压抑了数十年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有对老友固执的痛惜,更有对那“图纸之魂”沉重分量的刻骨认知!这吼声在寂静的堂屋里炸开,震得长明灯火苗都猛地一晃!
晓晓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这惊心动魄的往事彻底震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仿佛炸开了惊雷!原来那道狰狞的裂痕……是这么来的!是秦伯伯用身体保护图纸、保护赵师傅时留下的印记!是三十八年前一场生死劫难的见证!难怪秦伯伯一直珍藏!难怪赵师傅接过包裹时悲恸欲绝!难怪秦伯伯临终前念念不忘!
她终于明白了秦伯伯日记里那未尽的“望吾儿……能悟……” !他不仅是希望秦志远理解图纸的重量,理解那份“宁舍此身,不可失图”的信念,更是希望儿子能明白这裂痕背后的故事——明白那不仅仅是一把刀上的伤痕,那是一个匠人用生命守护的誓言,是生死之交的烙印,是秦家“图纸之魂”最悲壮、最沉重的注脚!
赵师傅吼完那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着,抱着包裹的手剧烈颤抖。他不再看晓晓,再次深深地埋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冷的靛蓝粗布里。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再次从他紧埋的头颅下传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悠长,仿佛要将积压了三十八年的所有情绪,都在这悲怆的呜咽中倾泻而出。
晓晓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赵师傅剧烈耸动的肩膀,看着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靛蓝色包裹,仿佛看到了三十八年前盘龙岭隧道那场惊心动魄的塌方,看到了年轻的秦观山奋不顾身推开同伴、用身体护住图纸、腰间工具袋里那把心爱的刀被碎石砸裂的瞬间……
那道贯穿了冰冷金属的裂痕,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刀具上的瑕疵。它变成了一条流淌着热血与忠诚的河流,一道烙印着责任与信念的闪电,一个跨越了生死与时光、连接着两代匠人、无声诉说着“图纸之魂”最核心秘密的——沉重印记。
长明灯的火苗在赵师傅压抑的悲声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堂屋,笼罩着白布下的安详,笼罩着这迟到了三十八年的、撕心裂肺的真相。平板电脑的屏幕上,那鲜红的倒计时数字,依旧在角落冷酷地跳动着:
【25:30:45】
【25:30:44】
……
时间,裹挟着生者的抉择与逝者的遗愿,裹挟着冰冷的使命与滚烫的真相,在这承载着无尽悲恸的小院里,继续向前奔涌。那道裂痕,无声地,深深地,刻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