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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历史军事 > 三国:枭雄独白 > 第168章 丁奉篇——雪尽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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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丁奉篇——雪尽风寒

我是丁奉,东吴四朝老将。

少年时在赤壁火影中递令旗,看周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中年雪中奋短兵,赤膊冲锋的那刻,耳边呼啸着合肥城下三十年的风雪。

老年诛杀权臣孙綝,血溅玉阶时突然想起少年时周瑜教我:“为将者,当心如铁。”

病榻前孙皓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只说:

“陛下,老臣的刀……还未冷透。”

赤壁江面的风,卷着焦糊与水腥的气息,狠狠抽打在我脸上。我立在周都督帅舰的甲板边缘,脚下巨舰随着波涛起伏,如同江水中蛰伏的巨兽。身后帅台上,周都督的声音穿透嘈杂人声与江风,依旧清朗如金玉相击,正与孔明先生言笑。我紧攥着手中那面沉重的令旗旗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早已被粗糙的旗杆磨得生疼,汗水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背上,可我不敢有丝毫松懈。那面令旗,黄底黑字,此刻重逾千钧——它是都督意志的延伸,是我丁奉此刻存在的全部意义。

目光死死盯着远处江面上那片连天接地的曹军船阵,黑压压一片,如同乌云压城,几乎遮蔽了视野。火光!就在那黑沉沉船阵的中央,一点刺目的猩红猛地爆开,如同黑夜被撕开一道流血的伤口!那是黄盖将军的火船!

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几乎要把脖颈扭断,目光急切地投向帅台中央那个青衫羽扇的身影。周都督负手而立,江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并未回头看我,只是轻轻抬起了右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此刻却仿佛握着整个战场的命运。

一个简洁得近乎冷酷的手势,向下重重一劈!

“起——火——!”我嘶吼出声,声音因紧张和激动而劈裂,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双臂灌注了全身的气力,将那面沉重的黄旗狠狠向前挥去!旗面在狂暴的江风中“哗啦”一声展开,如同扑向猎物的猛禽张开了羽翼。

信号!我的动作就是信号!

“呼——轰!”

几乎是同一刹那,潜伏在江面上的无数东吴快艇、艨艟,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骤然加速!一支支点燃的火箭、火把、火罐,被士兵们奋力掷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和复仇的火焰,狠狠撞向曹军那些被铁索死死捆缚在一起的庞然大物!

火焰,瞬间吞噬了冰冷的铁链和厚重的船板。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夜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爆裂声。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遮蔽了星光,将整片江面映照得如同炼狱。焦臭味、木料燃烧的糊味、还有……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混杂着绝望的哭喊和垂死的惨嚎,被风裹挟着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江面上,无数挣扎的人影在烈焰中扭曲、沉没。

我死死地抓住船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嵌入冰冷的木头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腐的气味直冲喉咙。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面这地狱般的战场。那些在火海中徒劳挣扎的身影,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像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我年轻的、尚未被战争彻底磨硬的心房。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攫住了我,双腿竟有些发软。

“丁奉!”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喧嚣的火焰和惨嚎,清晰地落在耳边。

我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中的悸动,挺直了腰背,转身面向帅台。周都督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台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正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在!”我大声应答,声音竭力压住颤抖。

“传令,右翼韩当部,压上!截断北岸溃兵!”他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得令!”我再次嘶吼,猛地挥动令旗,指向北岸方向。动作依旧标准,手臂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周都督平静无波的侧脸,映照着江面滔天的火光,那神情,既非狂喜,亦非悲悯,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那一刻,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浇熄了我心中翻腾的恐惧与不适。那眼神,那份置身炼狱火海中心却岿然不动的镇定,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

为将者,心如铁石。都督的目光无声地告诉我,在这尸山血海中,只有心如铁石,才能劈开血路,护住身后的一方水土。这无声的教诲,比任何训斥都更沉重,更清晰地刻在了我心上。

旌旗猎猎,卷过石亭险峻的山峦。我伏身在嶙峋的乱石之后,粗粝的石棱硌着胸前的甲胄。汗水混着尘土,从额角流下,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又咸又涩。山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不断钻入鼻腔。山下,魏将张普率领的败兵正沿着狭窄的山谷仓惶逃窜,甲胄碰撞,脚步踉跄,如同被猎犬驱赶的羊群。

“将军,追不追?”身边一个年轻的亲兵压低声音问,眼中闪烁着初上战场的亢奋与对军功的渴望。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锁住山谷中那个被亲兵簇拥着、犹自挥舞长槊试图稳住阵脚的将领身影——张普。他盔甲染血,但身形依旧彪悍,每一次格挡都显示出老辣的功底。这是个硬骨头。

“追!”我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缠住张普!别让他跑了!”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话音未落,我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藏身的巨石后跃出,率先冲下山坡。

“杀——!”

身后的吴兵发出震天的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我汹涌而下。

刀锋劈开空气,带着呜咽的风声。每一次撞击都震得虎口发麻,金属交击的刺耳锐响在狭窄的山谷中反复回荡。张普果然悍勇,一杆长槊使得泼水不进,几次格开我的劈砍,沉重的槊杆带着千钧之力扫来,逼得我连连侧身闪避。汗水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身边的亲兵不断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丁奉!无名鼠辈,也敢拦我!”张普狞笑着,一槊荡开我的刀,顺势猛刺我肋下。

我瞳孔骤缩,危急关头,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左脚猛地蹬地,身体借力向右急旋,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致命的槊尖,冰冷的金属几乎贴着我的侧肋划过,带走一片甲叶。与此同时,右手长刀借着旋转的力道,划出一个刁钻的弧线,不再是硬碰硬的劈砍,而是如同毒蛇吐信,自下而上,迅疾无比地撩向张普因发力前刺而暴露出的手腕!

“嗤啦!”

刀锋划过熟牛皮护腕,深深切入血肉!

“呃啊!”张普发出一声痛极的闷哼,长槊脱手飞出。他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惊骇与剧痛。

机不可失!我毫不停顿,左脚再次发力前踏,身体重心前压,双手紧握刀柄,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长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朝着张普因剧痛而失去防护的脖颈,狠狠劈落!

刀光如匹练,一闪而逝。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张普圆睁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随即,那颗戴着铁盔的头颅冲天而起,断颈处喷涌而出的热血,如同灼热的喷泉,溅了我满头满脸。浓重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滚烫的血滴顺着我的眉毛、脸颊往下淌,流进嘴角,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拄着刀,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视线被血污模糊,世界只剩下刺目的红。

周围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鸣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布,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手中这柄刚刚饱饮敌将鲜血的长刀,刀身温热,微微震颤着,传导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杀戮的力量,是主宰他人生死的力量。它沉重,冰冷,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因主将授首而彻底崩溃、跪地求饶的魏兵,扫过身边同样浴血、眼神炽热地望着我的吴军将士。心中那股因都督目光而埋下的铁石之心,在这一刻,被敌人的热血彻底淬炼。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信念,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也融入了我滚烫的血液。手中的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告诉我,在这乱世之中,何为将者的宿命——以血洗血,以杀止杀。

建业城的冬,阴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刀割一般。我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白色营垒。魏军,像一片巨大的、沉默的铅云,压在城下。营中刁斗森严,灯火连绵,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城内的气氛更糟。恐惧如同瘟疫在军民中蔓延。柴草、粮食……各种守城物资被紧急征调,杂乱地堆放在街角巷尾。百姓们蜷缩在低矮的屋檐下,眼神空洞,孩童的啼哭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惶。不时有快马疾驰过冷清的街道,蹄铁敲击着冻硬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嘚嘚”声,每一次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丁将军,箭矢……箭矢快耗尽了!”一个满脸烟灰、嘴唇冻得发紫的军需官跑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城西……城西有民屋被魏贼石炮击中起火,水……水也快供不上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魏营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城砖,粗糙的触感传来。寒意早已穿透厚重的铁甲,渗入骨髓,四肢百骸都冻得隐隐作痛。城下的魏军,似乎也在等待,等待我们彻底冻僵、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不能再等了!

一个念头,如同冰层下潜行的暗流,在我心中汹涌翻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最终压倒了所有的严寒和疲惫——雪中奋短兵!

“擂鼓!”我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陡然炸开,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压过了城头的风声和远处的喧嚣。

城楼上的鼓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抓起沉重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蒙皮!

“咚!咚!咚——!”

沉闷而雄浑的战鼓声骤然响起,穿透风雪,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建业城头,也重重擂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上。

我猛地一把扯开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铁甲束带。冰冷的甲叶摩擦着内衬,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是护臂、护胫……沉重的铁件被我一件件脱下,狠狠掼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哐啷啷”的撞击声。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战袄,像无数冰针刺入肌肤,激得我浑身一颤,每一块肌肉都瞬间绷紧。

“众将士!”我抓起脚边那柄跟随我多年的厚重短刀,高高举起。刀身映着城头摇曳的火光,也映着我赤膊上蒸腾出的白色汗气。冰冷的刀柄紧贴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凉意。“随我破敌!斩将夺旗者,重赏!畏缩不前者,斩!”

怒吼声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在风雪中激荡。

“杀!杀!杀——!”

身后,是无数双被鼓声和我的怒吼点燃的眼睛!是无数把高高举起的环首刀、短戟、利斧!是无数个同样扯开衣甲、赤膊袒胸的汉子!他们口中喷吐着白气,眼神如同濒死的狼群,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凶悍的光芒!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入口,疯狂地倒灌进来。

“冲啊——!”

我第一个冲了出去!赤脚踏上冰冷刺骨的积雪,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反而激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短刀紧握在手,迎着扑面而来的、如同刀割般的风雪,向着那片死寂的魏军营垒,发起了最决绝、最惨烈的冲锋!

身后的怒吼汇成一股撕裂寒风的洪流。我们像一群从地狱熔炉中挣脱出来的恶鬼,赤着上身,挥舞着短兵,踏着没膝的深雪,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雪粒疯狂地扑打着赤裸的胸膛和脸庞,寒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几乎要撕裂耳膜。脚下是深及小腿的积雪,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水灌入破烂的草鞋,冻得脚趾早已麻木。然而胸腔里却像燃烧着一团烈火,烧得血液沸腾,烧得眼前一片赤红!短刀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花,在洁白的雪地上泼洒开刺目的图案。敌人的惊呼、惨叫、兵刃入肉的闷响,混杂着风雪声,冲击着耳鼓。

魏军完全懵了!他们裹着厚厚的皮袄,缩在避风的营帐边,何曾料到在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绝境里,竟会有一群赤膊的疯子,如同鬼魅般从风雪中杀出!

混乱!彻底的混乱!

锋利的刀锋切开皮袄,撕裂皮肉,温热的血液喷溅出来,瞬间又被酷寒冻成冰渣。一个魏兵惊恐地瞪大眼睛,试图举起手中的长矛,我矮身撞入他怀中,短刀由下而上狠狠捅进他的腹部,用力一绞!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沉重的身体向后栽倒。另一个军官模样的魏人挥舞着长刀吼叫着扑来,我侧身闪过劈砍,反手一刀狠狠斩在他持刀的手臂上,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他惨叫着倒下,瞬间被后面涌上的吴兵淹没。

没有章法,没有阵列,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搏杀!用身体撞开盾牌,用短刀撕开甲胄的缝隙,用牙齿咬向敌人的喉咙!身边的袍泽不断倒下,被长矛刺穿,被刀斧劈开,热血洒在雪地上,冒着丝丝热气。每一个倒下的身影,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头,但那团燃烧在胸口的烈火却烧得更旺,烧干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丁奉在此!挡我者死——!”我嘶声狂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戾气。短刀如同死神的镰刀,疯狂地收割着生命。所过之处,魏兵惊恐地退避,阵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开的油脂,迅速崩溃!

终于,那面高高飘扬的、绣着狰狞兽头的魏军大纛旗,出现在视野中!它被一群惊慌失措的亲兵簇拥着,正仓惶地向后移动。

“夺旗!”我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带着仅存的十几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亲兵,朝着那面象征着魏军统帅的旗帜,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刀光,血光,雪光……交织成一片混沌而惨烈的战场画卷。当我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面沉重冰冷、沾满血污的大纛旗狠狠砍倒,踏在脚下时,环顾四周,只剩下无尽的尸骸和染红的雪原。凛冽的寒风卷过,带走浓重的血腥,却带不走那浸透骨髓的肃杀。

我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口鼻前急促地喷涌。赤裸的上身布满细小的伤口,被寒风一激,针扎似的疼,但胸膛里那团火,依旧在熊熊燃烧。这一场雪中的赤膊搏杀,如同最猛烈的锻打,将我心中那块铁石,淬炼得更加坚硬,也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属于战场最底层的惨烈印记。

建业的宫阙在暮春的暖风中,本该显出几分雍容,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雕梁画栋的阴影深处,仿佛潜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权臣孙綝的威势,已如浓重的乌云,沉沉压在吴国的天空之上。他出入宫禁,如同自家后院;朝堂之上,无人敢直视其锋芒。昔日并肩的老将们,或被排挤,或噤若寒蝉。我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望着那些匆匆低头走过的年轻郎官们惶恐的脸,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丁老将军,孙太傅有请。”一个穿着孙綝近卫服饰的校尉走到我面前,语气看似恭敬,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那“请”字,咬得格外重。

我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将腰间的佩刀紧了紧。刀柄上缠绕的皮革早已被岁月和汗水磨得油亮,握在掌心,传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硬实感。

跟着那校尉穿过重重宫门,守卫明显比平日森严了许多,尽是孙綝的心腹甲士。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我的身体,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大殿之内,熏香的气息也掩盖不住权力的铁锈味。孙綝高踞主位,一身华贵的锦袍,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匕。他身边环绕着几个依附他的年轻将领,脸上带着谄媚和得意。

“丁老将军来了?”孙綝眼皮都未抬,声音懒洋洋的,“坐吧。如今国事繁艰,正需老将军这等柱石之臣,多多提点后进才是。”他刻意加重了“柱石”二字,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如同细密的针尖。

我依言在下首坐下,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年轻将领,他们或是避开我的视线,或是回以轻蔑的冷笑。

“太傅过誉了。”我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老朽残躯,只知听命行事,为东吴守土安民,不敢妄言提点。”我将“东吴”二字,咬得清晰无比。

孙綝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盯着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守土安民?说得好!只是老将军年事已高,这舞刀弄枪的,怕是力不从心了。不如……将手中兵权,交予这些年轻力壮、忠心可靠的儿郎们?也好让老将军安享清福,颐养天年。”他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短匕,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赤裸裸的夺权!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殿内熏香的暖意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周都督当年立于赤壁烈火前那沉静如渊的眼神,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心如铁石……都督,承渊今日,怕是真要学您这“铁石”二字了。只是这铁石,要用来劈砍的不是外敌,而是……同室操戈!

“太傅所言,老臣记下了。”我慢慢站起身,动作沉稳,仿佛只是寻常告退。目光却不再回避,直直迎向孙綝那双阴冷的眼睛,语气平淡无波,“然则,老臣这把骨头,生于东吴,葬,亦当埋于东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想为这江东之地,再挡一挡风霜。”说完,不再看孙綝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也不理会那几个年轻将领惊愕或愤怒的目光,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这座散发着腐朽权力气息的大殿。

身后的目光,如芒在背。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砖上,都异常沉重。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与孙綝之间,已是不死不休。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是要在这肮脏的权力漩涡中,再溅一次血。铁石之心,终须指向自己人。

建业的夜,浓得化不开。没有月光,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时隐时现。宫墙巨大的阴影投下来,吞噬着一切光亮。我站在约定的地点——宫苑西北角一处废弃偏殿的阴影里,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宫卫皮甲,冰冷的铁片紧贴着内衫。四周死寂,只有远处宫墙更鼓单调的敲击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一下,又一下,如同闷雷在胸中滚动。

“将军,都准备好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张布,年轻的脸上混杂着紧张和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他身后,几十个同样穿着宫卫服饰的精锐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只有偶尔刀锋出鞘时闪过的一线寒光,泄露着冰冷的杀机。

我点点头,没有言语。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感受着那熟悉而坚硬的轮廓。这柄刀,饮过曹魏大将张普的血,劈开过合肥城下的风雪,如今,却要指向自己朝堂上的同僚。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悲哀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瞬间又被更强大的决心压了下去。孙綝不死,吴国必亡!都督当年“心如铁石”的教诲,在此刻化作沉甸甸的千钧重担。

“记住,”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标,孙綝!一击必杀!其他人,挡路者,格杀勿论!行动!”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斩断最后一根犹豫的绳索。

没有呐喊,只有一片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骤雨敲打地面,瞬间撕破了宫苑的死寂!几十条黑影如同出闸的猛虎,朝着孙綝此刻所在的中书省值房方向,猛扑过去!

“什么人?!”

“有刺客——!”

短暂的惊愕之后,守护在值房周围的孙綝心腹甲士发出了凄厉的警报。刹那间,火把亮起,兵刃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

“杀!”我暴喝一声,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当头劈向一个试图阻拦的甲士!刀锋砍入皮甲和骨肉的声音沉闷而令人牙酸。热血喷溅而出,有几滴温热地溅到了我的脸上。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再次释放,撞开挡路的尸体,直扑那扇透出灯光的门扉!

值房的门被里面的人猛地拉开!一个穿着华丽常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孙綝!他脸上带着被惊扰的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显然没料到在这深宫禁苑,竟有人敢对他发动如此直接的刺杀!他身边还跟着两个惊惶失措的文吏。

“丁奉?!你……你敢……”孙綝的怒吼只喊出一半。

就是此刻!

我眼中再无他物,只有孙綝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胸中那团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轰然爆发!左脚猛地踏碎一块地砖,身体如同离弦的弩箭,将全身的力量、毕生的武艺、连同对吴国未来的全部绝望与希望,都灌注于这冲刺的一跃和手中奋力挥出的刀光!

刀光如电,撕裂了昏暗的光线!

“噗嗤!”

一声利刃破开血肉、切断骨骼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孙綝的怒吼戛然而止。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一截带血的刀尖,又缓缓抬头,死死地瞪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不甘和一丝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值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孙綝迅速灰败下去的脸,映照着我手中那柄穿透了他胸膛的长刀,刀身还在微微震颤。温热的鲜血顺着刀身的血槽汩汩涌出,流过我紧握刀柄的手,黏腻、滚烫。

“呃……”孙綝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轻响,身体晃了晃,眼中的神采彻底熄灭,像一座失去支撑的泥塑,沉重地向后栽倒,“砰”地一声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如同一朵狰狞而巨大的赤色曼陀罗。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两个文吏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外面兵刃交击的厮杀声、垂死的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但在这值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鲜血滴落在地的“嗒…嗒…”声。

我缓缓抽回长刀。刀身离开躯体时,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鼻腔。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低头看着孙綝那张凝固着惊愕与怨毒的脸。赤壁的火光、周都督沉静的目光、合肥城下冰冷的雪、还有那些倒在我刀下的魏兵……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都汇聚成眼前这滩刺目的鲜血。

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浸透骨髓的悲哀。为将者,心如铁石……都督,这铁石之心,终是用来劈开了自家的朝堂。这血,终究是染在了自己人的阶前。刀尖上的血珠,一滴,一滴,沉重地坠落,砸在金砖上,绽开小小的、暗红的花。

建业的宫室,似乎永远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浮华与颓靡交织的气息里。熏香浓得呛人,掩盖不住底下隐隐的腐朽。我强撑着病躯,在那年轻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走向孙皓的寝宫。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关节如同生锈的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肺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风箱般的嘶鸣。曾经挥刀裂甲的双手,此刻连扶住内侍手臂都显得力不从心,微微颤抖着。

寝宫内,灯火通明得有些刺眼。年轻的吴主孙皓斜倚在铺着华丽锦缎的软榻上,怀里揽着一个衣衫半褪、眼神迷离的宫妃。案几上堆满了精致的酒肴果品,金杯玉盏散乱地放着,浓郁的酒气混杂着脂粉香,弥漫在空气里。几个乐师瑟缩在角落,丝竹之声靡靡,软绵绵地飘荡着,更添几分醉生梦死的颓唐。

“哦?丁老将军来了?”孙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醉意朦胧的目光扫过我佝偻的身形和枯槁的面容,嘴角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随意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赐座。”

内侍慌忙搬来一个锦墩。我缓缓坐下,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倒下的枯松。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奢靡的景象,落在孙皓那张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浮肿的年轻脸庞上。

“老将军抱恙在身,还惦记着入宫见朕,”孙皓端起一个镶嵌着明珠的金杯,抿了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含混,“可是有什么紧要军情?还是……又想来劝朕勤政爱民、节俭用度?”他“嗤”地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目光斜睨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古董。

寝宫内靡靡的乐声似乎滞涩了一瞬,宫妃娇笑着往孙皓怀里又缩了缩。角落里侍立的宦官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肺部的滞涩感更重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冲上喉咙。我握紧拳头抵住嘴唇,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内侍慌忙递上丝帕。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摊开丝帕,上面赫然几点刺目的猩红。

孙皓看着那几点血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胸腔的灼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陛下……”开口才发现,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那软绵绵的乐声淹没。我顿了顿,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异常清晰,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光芒在刻凿:

“老臣……垂死之躯,别无他念……只求陛下……”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打断了我。寝宫内一片死寂,只有我痛苦的喘息声和乐师们不知所措的、几乎停滞的拨弦声。

孙皓脸上的嘲弄之色淡去了几分,他放下金杯,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听清这老朽临终的絮叨。

我死死攥着那块染血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透过眼前弥漫的病气和水雾,执拗地望向孙皓。那一刻,眼前奢华的宫室、妖娆的宫妃、精美的器皿……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模糊、晃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赤壁滔天火光中周都督青衫飘飘的背影;是石亭山谷滚烫的敌血溅在脸上的灼痛;是合肥城下深及膝盖的刺骨冰雪和赤膊冲锋时那焚尽一切的疯狂;是斩杀孙綝时,金砖地上那滩迅速蔓延的、粘稠而冰冷的同僚之血……一幕幕,无比清晰,带着铁锈、硝烟、冰雪和血腥混合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所有的画面最终凝聚成一点——手中那柄刀!那柄跟随我一生,饮过敌血,也染过同僚血的刀!

我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垂死躯壳的、近乎凄厉的锋芒,直刺向那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

“……老臣的刀……还未冷透!”

话音落下,寝宫内死寂一片。靡靡的乐声彻底停了。乐师们惊恐地低下头。怀中的宫妃也僵住了。孙皓脸上的慵懒和醉意瞬间凝固,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被酒色浸泡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惊愕,更带着一丝被那话语中凛冽锋芒刺中的震动。

他看到了什么?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还是那老朽眼中,虽已浑浊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属于战场、属于东吴最后岁月的刀光?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向后重重靠倒在锦墩坚硬的靠背上。眼前阵阵发黑,孙皓那张年轻而震惊的脸,寝宫奢华的穹顶,摇曳的烛火……都在飞速旋转、模糊、褪色。耳边似乎响起了遥远而熟悉的江涛声,还有赤壁那震天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