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内,案板上的纸卷堆叠如山。
翰林的老学士们跟一些大臣也都在忙碌。
沈惟清端坐主位,枯枝般的手指捏着份纸卷,老迈的眉峰紧皱。
“好一个‘以工代赈’。”
沈惟清站起身,将手中的答卷重重地拍打在桌面上,旁边誊写文章的小吏笔尖一颤。
“流民充役,既能省了军饷,又能安抚得了民心,不错不错,此人倒是能提出新颖的法子。”
沈惟清的眼底精光乍现,竟然连脸上皱纹都显得亢奋:“若是能将此法推至荆南,往后的天灾,朝廷能省下不少银子。”
一旁阅卷的赵汝明眼皮微抬,看到里面的内容,喉间轻嗤一声:“倒是有些剑走边锋,但通篇只谈‘以工代赈’,竟然敢将朝廷的赈灾比作‘报薪救火’,当真是哗众取宠。那些流民愚昧,让他们持械开河,若是受人蛊惑,不就又是一个白莲教吗?”
“赵相且看此处......”
沈惟清没有管自己同僚的刻薄,用自己的指尖点向卷中的一段。
“‘以短工代替朝廷之兵役,既省朝廷冗兵之费,又解流民之困’,这后生相当不错,每年枢密院都会因为这些多余的厢军而头疼,如若推行此法,不出两代,冗兵问题自解。”
大胤皇朝实行的是募兵制,士卒都是脱离生产的职业军队。
每逢灾年,便以“养兵弭灾”扩军,导致军队规模失控。
所谓的“养兵弭灾”,核心就是通过大规模招募士兵,来缓解社会矛盾,防止民变,本质上是将军事制度与社会治理捆绑的权宜之计。
用人话来说就是,灾荒来了,老百姓没饭吃要造反?别慌!直接招募他们当兵,给口饭吃,成为自己人。
虽然短期维护住了社会稳定,灾民们有饭吃了,社会也不乱了。
但是军队越养越肥,朝廷却越来越穷。
“这后生好大的胆子!连军报都敢窥探,这般胆大包天之人若是进入朝堂......”
赵汝明有些愤怒,他听出来了沈惟清的话,写这篇文章的是想推行新政!他想制止。
“赵相慎言!”
沈惟清清打断他的话:“陛下此次亲自命名策论时就说了,考实务!此人能将漕运,兵制,赈灾三事勾连,那他便是陛下所求之辈。”
“妙哉!这份《漕运九问》,将修河劳役改为佣工,今后若能施行,百姓也少了一项负担,也能彰显陛下圣德!”
一名年迈的翰林学士看到一篇文章高喊,只觉得惊为天人。
赵汝明好奇,看向那位老者,庄修,胤帝早年继位曾出现过“古文运动”,当年的倡导者就是这位。
文坛领袖吗?
眼睛撇向那篇文章,“改徭役为佣工”,赵汝明觉得这个刺眼。
十余名官员捧着卷宗鱼贯而入,看向老者手上的那篇文章。
其中一名官员眉头紧皱:“荒唐!徭役乃彰显陛下威德之策,岂容黄口小儿......”
这个人是赵汝明的门生,看上去有些刻薄。
“但百姓不懂!他们只会觉得干了白工。”
庄修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反驳自己,抬眼看向那位官员。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古文运动的领袖,可不是只靠这文章,他有着十几套辩经手段,他想让这年轻人尝尝老年人之怒。
“庄老,下官只是一时嘴误,您老人家消消火。”
那官员看到是庄修,害怕这老头随便写一篇文章攻讦他,让他身败名裂,连忙认错。
“哼!”
随后庄修便不再去关注那位官员,向周围的其他人夸耀起这篇文章。
“此人文风老练,看上去像个暮年老人,有此种新颖的观点,与刚刚那篇《漕运新制策》异曲同工,倒是有趣。”
沈惟清也好奇的看了一眼那篇文章,不由感叹,这庄修眼光确实独到。
“来人,将前十名的卷子交给我,明日我要一并呈于陛下。”
主考官庄修老手一挥,潇洒指挥。
文章好坏,由皇上定夺。
......
第二日。
胤帝夏旭斜倚在御座上,指尖摩挲着案头堆叠的朱批考卷。参知政事赵汝明、三司使沈惟清、枢密使王延龄分列两侧,翰林学士庄修躬身立在阶下,手中捧着誊录好的十份策论。
“诸卿议得如何?”
胤帝抬眸,目光扫过众人。
“陛下,此子所提‘以工代赈’,既能省军饷、安流民,又可解冗兵之弊,实为治本之策。老臣以为,当列一甲。”
沈惟清率先出列,枯枝般的手指捏着王行的考卷。
赵汝明冷笑一声:“沈相莫要忘了,流民持械开河,若有人煽动,便是第二个白莲之祸!此子言辞激进,若点他为魁,恐助长朝中冒进之风。”
“赵相此言差矣!”
王延龄声如洪钟,官袍宽大,声音带着嚣张:“北疆驻军半数皆是灾年募兵,战力羸弱反成累赘。若按此策,既能减冗兵之耗,又能疏浚河道,臣附议沈相!”
赵汝明眉头紧皱,王延龄一向嚣张惯了,毕竟大家也都是老臣,恩宠惯了。
跋扈!
赵汝明心里腹诽。
夏旭没有管这两个人之间的事,不置可否,转头看向那边闭目养神的庄修:“庄老手中那篇《漕运九问》,听闻您赞不绝口?”
庄修躬身递上考卷:“此文虽不及‘以工代赈’犀利,但胜在稳妥。改徭役为佣工,既能彰显陛下仁德,又可循序渐进,老臣以为可列榜眼。”
胤帝忽而轻笑:“将糊名撕了吧。”
胤帝指尖轻点卷角,小太监立刻捧刀挑开争议最大的两篇文章的糊名纸——赫然是王行跟司马懿。
殿内一时静默,夏旭执起朱笔在王行的《漕运新制策》上一勾:“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王行此策,虽险却直指要害,若因噎废食,岂非寒了天下士子进取之心,那便状元登科!”
他笔锋一转,又在司马懿的《漕运九问》上落批:“此子洞察税弊,字字切中要害,可为榜眼。庄老所荐之文,便作榜眼,以安老成之心。”
“探花就定林墨吧。”
胤帝夏旭脸上带着微笑:“虽实务欠缺,但《论漕运文脉》辞藻华美,我素喜风雅......\"
赵汝明面色微僵,却见胤帝温和道:“赵卿忧心社稷,朕心甚慰,给赵卿府上赏些金银,今日事毕。”
“传朕口谕,放榜之后,赐前十名考生‘登科宴’。再命御膳房备多些糕饼,散于汴京流民——朕的子民,饿不得。”
“陛下圣明!”
沈惟清与王延龄齐声高呼,赵汝明亦垂首称是,庄修眼眶微热,躬身长揖。
陛下仁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