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刚至,大辽皇宫的御花园里,腊梅初开,亭台水榭间,别有一番景致。
热茶暖炉,十几位身着华丽衣裙的名流贵女或坐或立,聚集一起。亭内摆放着精致的雕花木桌,几壶冒着热气的茶水散发出淡淡的酥香。
萧钰挨着皇后,端坐在一侧。
眉目如画,虽不及旁人那般浓妆艳抹,但一抹清丽之姿显得格外脱俗。她指尖轻捻着茶杯,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底却隐隐觉得无趣。
太后的话仍回响在她耳边:“你去学学,以后用得着——”
萧钰虽心知这场茶会不过是后宫女眷的社交场,即便迟到,可也不敢违抗旨意。
尺度拿捏的刚好,姗姗来迟,却也在皇后嫂嫂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顶多也就数落她两句,并未真正责难。
这不,她家端庄的皇嫂已然抛下她,同身旁的世子妃聊得兴致勃勃,早就把她迟到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此时,身边的花舞凑近了些,眼中带着几分好奇和雀跃,端起手边的茶,先是闻了闻,并未直接入口,像是在观察,这茶该如何吃,才能显得优雅有官家女子的风范。
萧钰侧头看向她,见她眉梢微挑,满眼期待的模样,嘴角不由得弯起一个弧度,轻笑:
“花花还没尝过大辽皇宫的油酥茶吧?”
花舞眨了眨眼带着些许雀跃又好奇的语气问:
“嗯?跟唐宫的有何不同?”
萧钰笑得眼睛弯弯,似是难得心情轻松了几分,语气里透着点调侃:
“自是不同的。”声音顿了顿,本想随口敷衍,话锋一转,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带了些调侃:“有改良,不过……”
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眸微垂,轻抿了抿唇,似笑非笑地扫了花舞一眼。
花舞满眼期待,伸手轻推了一下萧钰的手臂:“不过什么?”
萧钰略微扬起下巴,语气俏皮又透着点“你自己试了便知”的意味:“不过这味道,一如既往的……”
话音拉得有些长,以至于花舞的茶已入了口。
下一瞬,俏丽的小脸瞬间皱起:“好苦!”
“难以下咽——”萧钰忍俊不禁般,终于把话说完。伸手拿了一颗山楂蜜饯,递给她:
“这酥茶要配羊奶。单吃,味道……也不是没人喜欢,只能说有独到之处。若不习惯,配点蜜饯干果,压一压。”
正当二人低声闲聊时,不远处的一群贵女们,却在热烈地讨论着与寻常茶会截然不同的话题。
“昨日听我阿耶说,牛羊马市的行情又变了,谁知竟然还有涨价的迹象。”身着红色裙装的世子妃率先开口,眼中透着几分兴奋。
另一位穿浅绿色衣裙的女子接道:“是啊,这两年,上京的牛马都成了宝贝,连女真的部落也来抢购。咱们家的牧场,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花舞听得一头雾水,略带困惑地看向萧钰:“她们竟在说牛羊马市?”
萧钰耸了耸肩,语气淡然:“在契丹,牛马可是比金子还重要的财富。她们在意这些,也不足为奇。”
花舞却越发觉得新奇:
“这跟唐宫可真不一样。小时候我父皇开设宫宴时,我曾陪母妃参加过。女眷们只关心妆容衣饰、坊间八卦,聊得是哪个贵人最近得宠,又或是哪家铺子上了新款式的首饰。这里的人……居然还谈窑厂和织锦?”
她的声音虽轻,却落入了不远处几位贵女的耳中。世子妃微微一笑,略带好奇地转过身来:“这位姑娘的装扮,以及口音是南方来的吧?”
花舞见被点名,眼底略微惊讶。连忙起身,福了福:
“回世子妃的话,民女的确来自吴地。”
“吴地?!”几位贵女互相看了一眼,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红裙女子的神情立刻多了几分兴奋:“那你可知道南方的织锦技艺?听说江东的染布色彩繁多,可比咱们这里鲜亮多了。”
花舞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用武之地,笑着回道:
“确实如此。江东气候湿润,植物染料种类多,再加上技艺考究,色彩自然丰富。比如蓝靛中若加入一点槐花粉,会多出一种明亮的浅蓝色……”
她不经意间多说了几句,却不料周围的贵女们越听越认真,纷纷围了上来。
“槐花粉还能染布?我们可从未听说过!”
“南方的染布真有如此玄妙?姑娘再说说,还用哪些材料?”
花舞见众人兴致高涨,索性细细讲起了染布和织锦的技艺,还提到南方的茶种、瓷器烧制工艺等。那些贵女们听得目不转睛,不时点头称赞:
“吴越果然是物华天宝之地!若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一时间,原本闲散的茶会变成了一场“商业技术交流会”,花舞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她既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为自己的“融入”而感到一丝怯懦,时不时地频频朝萧钰望来几眼,希望寻求支援。
与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形成鲜明对比,萧钰悄然退到一旁,远远看着那群人围着花舞问东问西。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鼓励她“大胆放开”了聊,自己却没有半点靠近的打算。
“这丫头倒也机灵。”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萧钰回头一看,竟是皇后。
只见那位笑容意味深长,目光中透着一丝欣赏:“玉儿不打算加入么?”
“皇后嫂嫂又取笑我?!”萧钰撅了撅嘴,见四下无人关注,于是大着胆子,亲昵地凑了过去,挽住对方的胳膊,撒娇一般摇了摇:“您明知道我聊不来这些……”
萧温皇后宠溺地刮了她鼻尖一下,浅浅笑着:
“你那是聊不来?这些你能不懂?!吐蕃的骆驼商队什么价,回鹘的胡椒多少钱一旦,琉球岛的珍珠几两银子,西洋的琉璃哪种料子更值钱……你不比谁都先知晓。少在这里装!”
被拆穿显形萧钰,吐了吐吐粉嫩舌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皇后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她的眉眼间,话题却转了弯:
“听说太后近日提了你与耶律敌辇慎隐大人的亲事,孟晓是如何想的?”
果然……该来的,终究要来。
萧钰手指微微一顿,手臂已经从挽着皇嫂的胳膊上落下,抬眸应答得从容:
“太后娘娘圣意,臣自是不敢违逆。”
突然开始称“臣”了,看来这丫头是不愿的。皇后内心一动,目光透着些促狭:
“这话倒是敷衍得漂亮。来跟嫂嫂说说,咱们这位表哥,你哪里看着不满意?“
“慎隐大人是朝廷栋梁,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皇后却是了解她,知道她这话暗藏的真正意思。于是忍俊不禁,摇头笑了:
“这倒是稀奇了!这位人人夸赞、诸位贵女争相抢着要嫁的上京良婿,也有遭人嫌弃的一天?!偏这人还是他特意求来的,可真是一对冤家。”
确实是“冤家”,遇到对方准保糟心事上头一般,从未有过的恼人。
萧钰内心无比赞同,可嘴上却不敢说。
“哎!你这丫头,论到情爱之事,便成了个没心肺的。你当真以为那些姑娘们,是来看花喝茶的?可都是来瞧你的。”
皇后自然瞧见了她不语言说的嫌弃模样,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揶揄:
“早先我嫁入宫前,咱们的这位耶律敌辇表兄,就已经是大辽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了。长得好,家世清白,文武双全,又是陛下倚重之人物。”
“多少人背后央求父兄去说媒,可惜啊,他似乎谁也看不上、从不曾松口……”
萧钰内心不屑一顾,嘴上却不露声色,只轻笑道:
“皇后嫂嫂说笑呢!家人们宠着我,赐我郡主头衔。我一个整日里在外面疯的野丫头,怎么能跟名门贵女们相比;不论是才学还是眼光,自然皆是配不上慎隐大人的……”
萧钰撇了撇嘴,内心暗忖。
这些人怕不是眼瞎了,耶律屋质除了长得好以外,性格可是糟糕透顶,这么“香馍馍”一个人,谁爱要谁要。
然而她只顾着内心默默吐槽耶律屋质,却并未深思皇后的这句“戏言”。
皇后瞧她这模样,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无奈,却也不再多劝。
谈话间,一名宫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那宫人欠身行礼,恭敬地说道:
“回禀娘娘,慎隐大人听闻娘娘与郡主在这此品茶,特意命人送来了江东的点心,供娘娘与诸位贵女品尝。”
此言一出,亭中的气氛微微一滞。几位贵女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萧钰,神情中带着几许复杂。
“慎隐大人竟亲自送点心来?”
一位身着粉色长裙的贵女轻声开口,语气虽平和,眼中却藏着些许羡慕与不甘:
“慎隐大人玉树一般风骨的人,从前是专心政务,无心儿女之事。居然会亲自为郡主送来这些珍贵的点心,可真让人羡慕。”
另一位绿衣女子掩唇轻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酸意:
“吴地江东的点心可不容易得,竟是慎隐大人特意安排的。看来慎隐大人对郡主的心意非同一般啊。”
“郡主真是福气深厚,连这种贵重的礼物都能收到。慎隐大人不知平日里,有多少心思在郡主身上呢!”
“慎隐大人可是上京贵女们的心头宝,谁不曾仰慕过?!能得到他的青睐,郡主真是好福气!”
越说越酸,这醋味直接扑面而来。
而萧钰的额角,却明显地抽了抽。
亲自送点心?!笑话,耶律屋质怎可能是满脑子儿女情爱,目光短浅之辈。估计又是想声东击西,打着她的旗号,做些别的“勾当”。
她兴致缺缺,语气淡然:“慎隐大人仁厚,想来是顾念大家,才命人准备的吃食。”
贵女们闻言,脸上的神色更为复杂,却碍于萧钰的郡主身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勉强笑着应了几句“夸赞”的话,便作罢。
萧钰垂眸不语,心中却觉得无奈至极。
她原本对这桩婚事已心生抗拒,如今更觉得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心中难免不自在。
无论太后还是皇后,这桩婚事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一场简单的儿女姻缘,而是家族谋算,利益角逐。
皇后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她端起茶杯,替萧钰解了围:
“慎隐大人这般细心体贴,倒是难得。既然是这样,那就给大家分一分吧!”
皇后发话了,贵女们自然不敢多言,纷纷行礼,承谢。
当然,对于异国来的点心,也饱含着诸多好奇,很快众人的话题注意力便被转移了。
花舞好奇地凑近萧钰,低声咬耳朵:
“晓,你早就料到今日慎隐大人会进宫,所以特意让白衍初跟封崎跟着?”
萧钰摇头,否认:
“我又不是耶律屋质肚子里的蛔虫,怎能料到他什么时候御前觐见?!”话锋一转:“只不过,前日听闻他遇刺,依照皇帝哥哥的性子,定是要秘密问上一问的。”
顺便找人查探一下,也不是没可能。
恰逢她入宫时候觐见,这厮这时候出现,无事献殷勤,定然没安好心。
念头碾转间,陛下身边的宫人就来了。
“可是陛下传召?”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点,淡淡问上前来行礼的宫人。
宫人欠了欠身:“回禀娘娘,陛下有旨,召云昭郡主与花舞姑娘,前去问话。”
皇后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萧钰身上。思忖了片刻,对萧钰交代一句:
“一会儿回完话,过来找哀家一趟,有样东西要给你。”
萧钰应声,叩别皇后。
出了御花园,离开众多贵女,萧钰仿佛找回了迷失的自我,顿感身心舒畅,意识回归本体。
等候在花园外的白衍初与封崎二人,也随之跟了上来。
“慎隐大人此刻在宫内,莫不是也为了灵水镇而来?”封崎谨慎地压低声音,用四人能听到的音量问。
萧钰疲倦的伸了个懒腰:“见招拆招吧!看看形势再说。你们一会儿跟着我,要是被拦了,自己想办法听……”
前脚刚抵达殿门口,已有宫人等候多时。
为首的宫人身着红衫锦服,远远便小跑着,面带谄媚的笑容,殷勤上前:
“哎呦!我的殿下,您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