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福的虚影再次浮现,火光在雾气中明明灭灭,映亮了他额角的深刻皱纹和那双仿佛能洞穿历史迷雾的蓝灰色眼睛。这一次,他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些许狡黠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肃穆。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企业剧烈起伏的胸口,落在了她紧握的、仿佛要捏碎那cV-6标识的拳头上。
“企业....” 罗斯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大西洋海风的咸涩和炉边谈话特有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沉重得如同压舱石,“我听到你龙骨深处传来的……断裂声了。”
他的轮椅缓缓滑行,碾过企业脚边无形的历史碎片,停在她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这位他曾亲手授予二十枚战斗之星的海上女王。
企业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看着眼前的总统,那个曾在广播里用炉边谈话点燃整个国家希望的男人,此刻他的蓝灰色眼眸里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一种洞悉了所有历史荒诞与人性悖论的悲悯。
她又看到了看到了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勾勒出中途岛海战的残影——
燃烧的约克城、呼啸而下的Sbd无畏式、甲板上抢修战机、指甲缝里塞满珊瑚沙的地勤水兵……那是她荣耀的起点,也是她信念的基石。
“总统先生……” 企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告诉我……在我沉睡在纽约港的泊位里时……” 她的目光痛苦地转向乔治·华盛顿,又猛地收回,像被烫伤。
“……我们曾做过的事……那些事……和我们在太平洋上拼死摧毁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区别?”罗斯福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无尽的苍凉,“区别或许在于,我们曾以为自己是手持火炬的灯塔,却忘了审视火炬点燃时,是否也灼伤了无辜者的家园。”
海雾的画面骤然切换:左边是珍珠港事件后,罗斯福在国会发表“国耻日”演讲,宣布对重樱宣战;右边是1950年联合国安理会,白鹰联邦代表操纵程序强行通过出兵朝鲜的决议。
罗斯福推动轮椅,更近一步,那嘎吱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历史巨轮沉重转向的呻吟。
“企业,看着我。” 罗斯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他当年在广播里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
“你以为我当年坐在轮椅上签署《租借法案》,看着‘自由轮’一艘艘驶向皇家、驶向北方联合,看着你在大洋上浴血搏杀,仅仅是为了一个国家的霸权吗?”
企业怔住了,披风停止了翻动。
“不!” 罗斯福猛地一拍轮椅扶手,金属撞击声刺破海雾,“是为了让一个母亲不必在防空洞里哄骗孩子说面包里的锯末能长高!
是为了让一个父亲不必被迫在儿子和军部的敕令之间选择!
是为了让‘恐惧本身’不再成为奴役人心的工具!” 他的声音如同风暴中的惊雷,每一个字都砸在企业的意识深处。
“你问我区别?区别在于意图,更在于反思!”罗斯福的声音稍稍缓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洞悉,“战争是头贪婪的巨兽,它会吞噬一切崇高的初衷,将胜利者拖入它曾发誓要摧毁的泥潭。
我们击败了法西斯的铁蹄,却在胜利的眩晕中,让‘恐惧’披上了‘遏制’的新衣,让干涉戴上了‘自由’的冠冕。”他指向乔治·华盛顿,“核动力的巨舰,超音速的舰载机,技术赋予的力量前所未有,而迷失于力量之中的诱惑,也同样前所未有。”
他的目光扫过辽宁、山东、福建,最终落回企业身上:“再看看她们,辽宁的甲板承载着理想崩塌的锈蚀与一个古老文明重生的焊花;
山东的每一颗铆钉都压着十四亿人从屈辱中挺起的脊梁;
福建的电磁轨道上奔涌着对和平未来的渴望……她们都在挣扎,在寻找那条‘力量’与‘责任’之间的钢索。
你呢,企业?你的二十枚战斗之星,是仅仅为了照亮‘美利坚治世’(pax Americana)的幻梦,还是为了守护‘人人生而平等’的火种永不熄灭?”
企业如遭雷击,蓝紫色的瞳孔中,激烈的风暴在肆虐、在挣扎,罗斯福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她引以为傲的荣耀外壳,露出了内里从未真正审视过的复杂与矛盾。
她想起了中途岛甲板上,那个用扳手敲击出《星条旗》节奏、饿着肚子抢修战机的年轻水兵的脸,那张脸,和朝鲜半岛硝烟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张惊恐或愤怒的脸,真的可以放在同一个天平的“敌人”那一端吗?
“我……” 企业的嘴唇翕动着,披风上的cV-6标识在她无意识的揉搓下更加扭曲,“……我不知道……我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迷茫和信仰崩塌后的虚无感几乎将她吞噬,那二十枚冰冷的战斗之星,此刻仿佛重若千钧,灼烧着她。
罗斯福听着企业的话,眉头皱成波涛,手中突然变出一烟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让浓郁的烟雾暂时遮蔽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又靠近了几分那几乎站立不稳的企业,就在轮椅的轮子即将触碰到企业的披风下摆时,他停了下来。
“企业,你守护的,我来告诉你是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共鸣,仿佛无数声音在低语,“那从来就不该是一个国家的意志,甚至不单是自由民主的口号。”
他抬起手,但没有实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虚指向企业剧烈跳动的心脏位置,又指向她锁骨下方那蓝金色的音波烙印。
“你守护的,是中途岛中约克城发来的那句‘完成任务’——那是超越个体生死的、对终结更大悲剧的责任;
是瓜达尔卡纳尔暴雨中敲击扳手的那个节奏——那是人类在绝境中依然不肯放弃的对秩序和尊严的渴望;
是魔毯行动中,你布满弹痕的甲板上,那一万一千名归国士兵眼中重燃的希望之火——那是战争机器所能承载的最高贵的使命:送游子回家,让母亲不再流泪!”罗斯福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企业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