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善事,也未必会结下善果……是我错了。”
唐玉笺的面容被猎猎罡风切割,霜雪般的发丝凌乱飞舞,“我错失了告诉你的机会,让你被那些人抓回宗祠。”
太一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可身体却毫无反应,像被抽离了魂魄般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他又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唐玉笺点头。
她知道的。
“我那时驾马车离开,不要是要扔下你,是害怕你会被他们抓住,更害怕你看见我的死因此恨上这个世界。”
太一不聿终于等到了她为自己流的眼泪,却是在最始料未及的瞬间。
那些积压千年的恨意仍在胸腔冲撞,他心里有太多疑问。
可对上她含泪的眼睛时,却思绪空白,什么都说不出口。
唐玉笺的声音被罡风割裂,“我以为你会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甚至想象过他会去看人间四季,看春樱夏荷,秋枫冬雪。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也不知你会落入他们手中。”
太一不聿手里的血线还在缠着唐玉笺的脚踝,有几根甚至刺进了皮肤里,带来尖锐的痛感。
“太一,我不想食言,但我没办法去救你,对不起。”
太一不聿眼中涌出滔天的恨意,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唯有指尖在不受控地痉挛颤抖。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变成无数条丝线,每一条都在挽留她。
他的声音极轻,像在陈述,“你想起我了?”
唐玉笺被他眼里的恨意震慑,声音发颤,“你这么恨我。”
他当然恨。
那种剥皮连着筋骨的疼痛仿佛从心脏上生生挖下一块肉。
恨是他唯一能留下的情绪。
若有必要,能记住她,抽筋刮骨他也会做。
镇邪塔中的爱、喜悦、悲伤,都会被剥离。
唯有恨可以留下,能让他永远记得她。
无形的禁制锁着他的神魂,将所有真实的七情六欲碾碎隔绝。
可所有的恨意,都在她认出自己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底恨与爱相搏,最终,爱意占了上风。
头疾又一次发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太一不聿恍若未觉,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唐玉笺说,“太一,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而是我……”
话音未落,血色丝线骤然绷紧,深深勒入肌肤。
一阵拉力毫无预兆从下方袭来。
唐玉笺睁大眼睛。
她看见太一不聿猛地伸出手,“不要!”
在凛冽罡风中,涅盘的真火包裹住她。
也包裹住太一不聿。
太一不聿疯了一般追着她跳下断崖,五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握,却只掠到一片虚无。
只在一瞬间,那道身影如断线纸鸢,转瞬便被烈火吞噬。
而是什么?
她要说什么?
她没有忘记他?她怎么可能没有忘记他?
她看自己最后那一眼是想说什么?
全都没有了答案。
一阵阵心悸的感觉在此刻被应验,太一不聿一时无法分辨出他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原以为,在千年的漫长岁月里,自己早已将唐玉笺淡忘,原以为那刻骨的恨意迎来了解脱。
毕竟这短短几个月的重逢,并不足以让他产生更深刻的情愫。
可从她跳下的那一刹那开始,噩梦也就开始了。
太一不聿发了疯般寻找,身体里某处沉甸甸的重量消失了,整个人变得异常轻盈,却又空荡得可怕。
翻涌的混沌不断吞噬他,血肉在灼烧中不断剥落,又在不死不灭的骨骼上疯狂重生。
身体每一寸都在毁灭与重生间轮回,像在受永无止境的业火焚刑。
可太一不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疯魔般翻遍每一块碎石,不惜动用逆转阴阳的禁术。
重新变成森森白骨,几乎支离破碎。
她究竟在想说什么?
太一不聿用力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她怎么会知道他被关入了宗祠?
她怎么知道太一氏族前来抓他回去的金仙说过,她驾车弃他而去?
这些事情发生时,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他活了一千多年,见过世间种种,听过无数故事,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人性,却忽然发现他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她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在梦中折磨着他。
那是他人生第一个梦。
一千年前,他就做过一个噩梦,梦见唐玉笺在他视线中化为灰烬,被烈火吞噬。
一千年后,因果轮回,他终于眼睁睁的看到这个画面,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那一幕画面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所有的脉络都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被刻意摒弃的七情六欲,被太一氏族强行抹杀的情愫,在她纵身跃入火海、化作漫天飞灰的刹那,全都苏醒过来。
他不得不一层层剥开积压千年的怨气,追溯至更早的记忆,费力拂去所有仇恨与妄念后,才惊觉,此生唯一欢愉的时光,便是和她一起逃出宗祠后,在灵宝镇与雾隐山相伴的那几日。
先前所有执念忽然变得轻如鸿毛,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也不值得被他记住。
唯一能被他记住的,就剩下她了。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四季,她教他辨认四时节气。
第一次触摸雨水。
第一次学会笑。
第一次吃东西。
第一次尝到什么是酸甜苦涩。
第一次拥有自由。
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睡着后小心翼翼地躺到她身边,又在她醒来前悄悄离开。
所有的第一次,没有猜忌算计,没有血腥杀戮,没有利用束缚,只有最本真的善意。
不被觊觎血脉也不被索取任何的纯粹的善意。
他原以为这些琐碎往事无足轻重,偏偏每一件都在记忆里纤毫毕现。
清晰得足以杀死他。
原来千年以前那场大梦里,亲手将她推入火海,眼睁睁看着她化作灰烬的,是他自己。
他以为的解脱,不过是所有噩梦的开端。
纠缠他千年的梦魇,原来是他自己亲手犯下。
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