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不聿恨她。
在下界轮回的仙人中常有剥离情思者,是仙域惯用的手段,有些仙人历劫归位后会取回记忆,有些仙人选择遗忘,尤其是那些与凡人相恋的过往,在仙域看来尤为不堪。
因此,抹去记忆成了整个仙域都常用的处置方式。
他会记得一些,也会遗忘一些。
太一不聿只能靠恨意来记住一个人,觉得自己恨透了唐玉笺。
他有两次恨到想要杀了她。
第一次,是因为时隔千年,他以故人之姿出现,可唐玉笺却不再记得他,还百般戒备疏离,甚至故意躲他。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认识她,却又比任何人都更彻底地被遗忘。
唐玉笺全然将他当作陌生人的模样,让他怀疑她曾经说要来救他的记忆全是假的。
不是说要带他走吗?
不是说过要救他吗?
那现在为什么不来救他呢?
他被困于高楼之上,金光殿中,去她常去的温泉水潭,在那里遇上了她,可从那后她就不去了。
自始至终,她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一句话。
那些承诺,如今想来,不过虚妄。
那一刻,愈演愈烈的恨意涌现。
五雷刑留下的头疾愈演愈烈,日夜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太一不聿恨她,上千年的每一天都在恨她。
恨她骗他。
他被囚禁于镇邪塔宗祠时,她根本没来救他。
骗子。
他恨在人间看见她与云桢清在院中互生情愫。
师尊本不该动情,既然师尊犯错,就该去继续轮回经受磨难。
在金光殿再见她时,他依然恨她。
恨她认不出他,不曾来救,让他痛苦了千年。
恨她,却又忍不住要靠近她。
他恨她忘记自己,恨她喜欢上许多人。
最恨她送了那个所谓的太一地脉一支竹笔。
千百年来,他无数次堕入梦魇,想过会不会全因那支笔。
他如果没有去紫竹林,没有去寻笔,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横跨千年,他想问她一句,做了善事,真的会结下善果吗?
太一不聿觉得痛,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就恶意的降祸殃咎之咒,想让她也尝尝五雷之痛,任她独自上风雪崖。
等她真的去了,他又不想她和自己一般痛了,去寻她,在她背后写下‘绝处逢生’,想让她活下去。
第二次恨她,是在从天族太子的缚龙阵中逃出来后,在洛书河图中修养,日夜仔细地看着她,不错过她的一丝一毫。
看到无尽海的玉珩仙君,看到西荒的妖皇血凤。
画皮纵有千般面孔,骨相自成一段风流,无人知道他真实模样长什么。
可她上千年前就已经看过了,只是千年之后再见他的男相,依旧认不出。
他换过的每张脸上,眼角眉梢,都藏着她的影子。
倒也无妨,认不出就算了。
愈演愈烈的恨意和强烈的心悸,如同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天道不公,他要毁去令他心生厌恶的一切。
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借由洛书河图进入昆仑禁地,以凤凰涅盘的不死火,熔断东皇钟上的封印。
头顶雷云将天遮成黑色,人间炼狱,天道不容。
地下震颤不休,镇压混沌的东皇钟摇摇晃晃,要出世了。
血阵中央,凤凰羽翅染满猩红,血线将背后钉在地上的双翼撕扯得鲜血淋漓。
被封印的混沌重新问世,到那时阴阳倒转,山河倾覆,世界将重回归鸿蒙未开时期那样的虚无之中,届时一切都会结束。
终于要完成大业之时,太一不聿却发现自己并未感受到预期中如释重负的快意。
东皇钟祭出,混沌吞噬昆仑。
可他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愈演愈烈的天雷并不像是惩戒他的,而更像是惩戒唐玉笺的,道道都往唐玉笺身上劈,甚至像是不把她劈得灰飞烟灭就不甘休一样。
他不得已张开洛书河图阻挡在二人上方,失去洛书河图,顿时无法维持阵法。
可下一刻,掌心倏然一空,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剧烈钻心的痛。
唐玉笺用太子烛钰的银霜剑,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斩下。
太一不聿错愕回头。
他从未设防于最该防备之人。
因她修为低微,弱得不足以将她放到需要警惕的一环。
更因他心底深处,始终不愿承认的是,他从未想过,唐玉笺会真的对他举起银霜剑。
她为气血枯竭的凤凰斩断了他的血线,还趁他全神操纵东皇钟时,飞身夺走了卷轴。
可她明明也见过自己满身伤痕的模样,反应与看见凤凰垂死时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想告诉她,我也在疼。
已经疼了千年,雷刑封穴,受困天族。
明明他才是比任何人都更早认识唐玉笺的那个人,为什么他换来的只有一次次无动于衷。
而就在这一刹那,洛书河图离手,东皇钟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唐玉笺纵身朝着断崖一跃而下。
太一不聿感觉自己像在离开一个阔别已久的人,一次次看她走向他人,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渐渐麻木。
他手中细如发丝的血线缠住唐玉笺的脚。
心里压抑着愈演愈烈的恐惧。
冷下眼对唐玉笺说,“松手,回来。”
某一时刻,他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她说“不松”的画面,恍若这一幕早已在轮回中上演过。
可与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悬于半空的唐玉笺忽然神情恍惚,眸光涣散,又缓缓醒来。
像是大梦初醒般无法回神。
喃喃喊了一声,“太一?”
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唐玉笺扫过四周熊熊烈焰,随后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那眼神,像是穿越千年,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人。
太一不聿没有回答,只直勾勾地看着唐玉笺。
听到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是我错了,太一。”
耳边的杂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烈火,狂风,万千妖众的痛吟,凤凰悲鸣,全数不见。
这方天地像与外界剥离,就只剩下他和她。
太一不聿瞳孔骤然收缩,连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跟着凝滞。
他垂眸俯视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恨意。
那抹稍纵即逝的杀意后,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与恐惧。
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