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盔卸甲的河套三部的残部,抵达王庭之后,对着高坐在上首的王庭大可汗哭诉着他们的遭遇。
大可汗阴沉着脸,怒不可遏。
他从没想过自己在大晋的堂弟竟然会来到北戎,挑战自己的权威。
原本他是看不起这个表弟的。
他知道这个表弟在大晋过得并不如意。
被迫离开生母的身边,过去给了大晋皇帝的妹妹。
这世上有什么比母子分离更让人痛心的事?
大可汗原本对韩长祚还是挺同情的。
这种同情,具体表现在,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会想起和身边的人念叨一二。
然后就抛到脑后。
毕竟兄弟二人不曾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交往,能想起来都算是不错的了。
可如今,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弟,竟然来到北戎,觊觎自己的大可汗之位。
这是大可汗所不能容忍的。
即便河套三部没求到自己面前,他都会出兵。
不过现在,对方已经求到自己跟前了,不要点好处,就说不过去了。
大可汗面无表情地听着河套三部的乞求,心里想着,自己该拿多少?
毕竟出兵,得死不少人,自己得给他们抚恤,而且补给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自己怎么着都得把这些钱给拿回来吧。
大可还在心中想了一个差不多的数字,虽然数额庞大,但他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毕竟这可是河套三部主动求到自己头上来的,可不是自己逼着他们求的。
“我自然会出兵帮你们把领地夺回来。”
“不过……”
大可汗话锋一转。
“你们必须将一半的领地分给王庭。”
什么?一半?!
这些河套三部的可汗,以为自己听错了。
倘若韩长祚并没有在这个冬天对河套三部发起攻击,这三位可汗也做好了开春之后攻打韩长祚所在部落的打算。
他们已经发现了那个部落的所在地。
只是还没有等到开春,韩长祚就先下手为强。
如今他们失去了自己的部落,失去了封地。只带着百余人的残部,一路逃到王庭。
原本他们以为王庭的可汗会为他们做主。
没想到大可汗,竟然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了他们一半的领地作为出兵的条件。
河套三部的可汗们怒不可遏,但是又不敢反驳。
现在是他们求着大可汗出兵,而不是大可汗想要南下攻打大晋,来求着他们出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心中再怎么愤怒,河套三部的可汗们依然接受了大可汗的条件。
如今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等大可汗真的要从他们手中夺走一半的土地,他们到时候就来个死不认账。
大不了就是打一仗嘛,打不过韩长祚,难不成还打不过王庭?
河套三部的可汗们和大可汗,各怀鬼胎,暂且在明面上达成了一致。
虽然并不知道河套三部可汗,来到王庭之后会和大可汗之间达成什么协议,但是韩长祚却十分肯定开春之后,即将迎来旷日持久的战争。
自己与河套三部之间的战争,不过是接下来接连无数的大战开胃菜。
考虑到接下来接连几场大战,韩长祚又一次找到了徐令芳。
他可不希望自己在前面作战的时候,徐令芳在他的背后捅刀子。
徐令芳倒是答应得很痛快。
“这是你们北戎的内战,与我无关。”
徐令芳心里很清楚,大晋的国库现在无法支撑自己的梦想,可能此生都没有办法完成自己的梦想了。
作为一个小小的将领,徐令芳有很多无奈之处。
他不止一次对着北戎望洋兴叹。
不过北戎落到韩长祚的手里,对徐令芳而言,倒是乐见其成。
起码大晋曾经的六皇子,是不会跟河套三部沆瀣一气,挥兵南下。
倘若不是自己即将调走,徐令芳甚至都愿意给予韩长祚一定的帮助。
因为协助韩长祚攻打河套三部有功,徐令芳的调令已经下来了。
他即将离开北京,去京城担任更高的官职。
不过在离开前,徐令芳还是送了韩长祚一条消息。
“新来的官员你也认识,以前你还在他手底下待过。”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韩长祚一下就明白了徐令芳的话,即将到职的人是谁。
谁都没想到马昶成了那个捡桃子的人。
也不枉他在得知徐令芳可能会被调走后,频频前往镇将府与徐令芳打好关系。
当然,能高升镇将,马昶也是花了不少钱的。
有感情基础,钱也送到位,马昶能成新一任的镇将也是理所当然。
得知马昶会成为新的镇将后,韩长祚立刻就跟这位老上司开始打交道。
不趁着现在烧热灶,等人走茶凉之后,谁还搭理自己?
马昶可是认钱不认人的主。
所以韩长祚跟裴萧萧申请了一笔钱,拜托大巫师送到马昶的手里。
马昶跟大巫师算是老相识,大巫师能搭上徐令芳这条线还是马畅马昶帮的忙。
听闻大巫师的来意后,马昶立刻就拍着胸脯打包票表示自己一定不会捣乱。
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大巫师的面子,有多少是摆在桌上那些黄澄澄的阿堵物的面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大巫师完成了任务,顺带又去了趟佉沙镇,在孟氏商行旗下的客栈中,美美地饱餐一顿。
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归。
对于上次裴萧萧回来时,没有带个厨子,大巫师十分不满。
不过他也知道大晋的厨子到了北戎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所以也就是在嘴上抱怨几句,心里是看得开的。
“开春之后,必须把部落当中的所有人都迁移到河套这边来。”
虽然这边没有过春节的习惯,但依照自己在大晋时候的习俗,韩长祚还是和裴萧萧以及大巫师一起过了个年。
在守夜的时候,韩长祚对大巫师如此说道。
“开春之后,王庭那边就会对我发起总攻,部落中的老幼很容易变成他们的目标。”
这一点大巫师比韩长祚更清楚。
北戎行军的时候会杀掉俘虏,还有老幼以及一些受伤的勇士。
原本就物资匮乏,留着这些人就是浪费粮食。
所以王庭那边对老幼绝不会手软。
而且这些都是韩长祚的人,杀了他们正好还能筑京观,威慑四方。
告诉所有人,敢和王庭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又分外不舍的望着裴萧萧。
“萧萧,开春之后你就去佉沙镇吧。”
“刀枪不长眼,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受伤。”
韩长祚怕自己在战乱之时,没有办法好好保护裴萧萧,所以他决定提前把裴萧萧放到安全的地方。
裴萧萧也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并没有拒绝。
在打仗这件事上,她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到了后方她能做很多事。
打仗打的就是钱。
韩长祚虽然兵力少,归顺他的部落也不多。
但要论起后勤补给,那他远超王庭。
王庭那边是越打越穷,韩长祚却是可以越打越富有的。
因为韩长祚本来就没有,他是直接从王庭的手里抢,抢得越多,王庭就会越衰弱。
虽然裴萧萧不懂如何分析战场上的形势,但是她会将自己熟悉的领域带入其中。
道理都是相通的。
只要补给足够稳定,韩长祚大获全胜是迟早的事。
北戎即将面临改天换日。
这个年过得非常冷清,熟悉的人全都不在自己身边。原本还能带来新鲜感的北戎,如今也失去了这种新鲜感。
裴萧萧开始在这个团圆的佳节,怀念起自己在北戎的日子。
也不知道她爹和她哥,还有自己的那些手帕交们,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裴萧萧惦记着他们,他们也惦记着裴萧萧。
这个年也是裴家过得最冷清的一年。
裴文运和裴孟春父子两个坐在桌边,望着满满一桌的菜色,丝毫没有喜悦之意。
两人枯坐许久,裴文运才拿起筷子,示意儿子吃饭。
裴文运一边吃一边,回忆着往年自己那个透风小棉袄还在家的时候,即便没几个人,也会因为她而显得格外热闹。
如今自己都已经多久没有听见她的笑声了?
也许久没有吃过她亲手为自己做的饭菜。
都说北戎苦寒,那的确是真的。
裴文运去过。
他亲眼看过北戎人是如何生活的。
大晋北境的那些边镇相比京城已经算是过得凄惨,可北戎远比那些边镇过得还要不如。
一想到自己的小闺女现在在北戎受苦,裴文运顿时连吃年夜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只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裴孟春知道他爹在想妹妹。
不仅他爹想,他也想。
可是无论自己劝说父亲多少次,父亲依然不愿意离开大晋。
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定,的确不是如此容易的。
何况这里有父亲的一切。
母亲葬在这里,父亲的抱负也在这里,父亲的至交好友也在这里。
这么多东西,父亲如何能割舍得下?
裴孟春见父亲思念妹妹,直觉现在可能是一个说服他爹的好时机。
“爹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裴孟春没有明说,但是裴文运却知道儿子指的是什么。
“我想过,也心动过。”
“但是这一步我迈不出去。”
面对儿子,裴文运说的十分直白。
“我要是走了,仁悦和季重怎么办?他们还有一家老小,难道都跟着走吗?”
“原本我就抱着必死之心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如今留下了,左右也不过是个死,都一样。”
“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一见萧萧吗?”
裴孟春还是想尽量说服父亲。
“想!怎么不想?”
“可是孟春呐,实现抱负和见萧萧这两件事之间,我只能选择其一。”
“所以爹你选择了实现抱负而不是萧萧。”
裴文运默认了儿子的话。
父子俩不欢而散。
比起父亲而言,裴孟春把家人看得要更重。
或许是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放下了自己心中的抱负。
曾经也挥斥方遒的他固然能理解父亲的做法。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支持。
他不明白,如今京中的时局已经混乱不堪,父亲所谓的抱负也再无实现的可能。
所以为什么还要继续留下来,作为帝王的踏脚石。
三皇子被正式册封为太子,新的国本稳定了人心。
可原本已经稳固了朝堂,又因为母子二人之间政见不合,而掀起新的波澜。
如今百官纷纷站队,邬皇后与三皇子分庭抗礼,谁也不让谁。
裴文运一直保持着中立,谁都不偏帮。
可越是不偏帮,就越是成为母子二人心中的那根刺。
裴党在朝中越来越受到排挤,许多官员都已经改换门庭,离开了裴党。
曾经如日中天的裴党,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全凭他爹支撑着。
裴孟春觉得父亲现在的坚持十分可笑。
当然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像妹妹信中所说的那样,直接把他爹给绑去北戎。
孟氏商行的产业已经在裴孟春的主导下,一点一点地被售卖给同行。
甚至还有不少产业,裴孟春直接卖给了天家。
至于卖来的这些钱,裴孟春并不打算上交给国库。
而是找了可靠的心腹,分批运往佉沙镇。
如今整个孟氏商行产业都被卖的七七八八,但佉沙镇那一头的,裴孟春没有动。
那是留给妹妹的嫁妆,谁来都不能动。
裴文运这段时候在朝上焦头烂额,也就没注意到儿子私底下的这些小动作。
等他发现的时候,家里的产业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而钱也全都被儿子运往了佉沙镇。
裴文运知道后,也没多说什么。
裴家为大晋鞠躬尽瘁,做得已经够多了。
如今自私一回又何妨。
裴文运知道,自己执意留下,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困扰。
他还知道,真到了危机关头,儿子一定会把自己绑去佉沙镇。
所以裴文运想着提前把儿子支开。
“你若是想念萧萧,不如亲自去一趟,佉沙镇如何?”
裴孟春对父亲的心思了如指掌。
不就是想着把自己支开,然后父亲就可以放手一搏了吗?
他才不会给父亲这个机会。
“我固然想念萧萧,不过见面的机会以后多的是。”
“等父亲辞官后,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还多着呢。”
“到时候,只怕爹你见了我们都觉得心烦。”
裴文运见儿子坚持,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
第二天入宫的时候,他去见了圣上。
如今圣上躺在床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就连圣上自己,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临终之前,能多见见老朋友,圣上觉得自己心情都好了许多。
起码不用再面对妹妹每日过来探望时,那担忧的眼神。
圣上乐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示意裴文运坐得近一些。
“萧萧去了北边,你这个做父亲的心里是不是分外思念呀?”
“要是真的思念得紧,不若去见见她。”
裴文运不知道圣上这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暗示自己辞官离开。
庙堂上的风风雨雨,圣上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如今他没有这个心力去管束了。
以他现在的身子骨,能活一日是一日。
裴文运陪着圣上说了一会儿话,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过来的邬皇后。
邬皇后并没有对裴文运的到来感到吃惊。
圣上病重后,就给了裴文运一道手令,示意他每日抽空过去看看自己。
这是圣谕,邬皇后即便有心想要阻拦也办不到。
不过通过自己在宫中的眼线,邬皇后倒是知道裴文运不曾对圣上多说什么。
只是裴文运对圣上的忠心,才是邬皇后最为担忧的。
一个不能为己所用的人才,却占据了宰相之位,这令邬皇后寝食难安。
只是放眼庙堂之上,能够替代裴文运的人寥寥无几。
即便能够替代裴文印的能力,却也无法替代裴文印的忠心。
所以,邬皇后才不得不暂时按下罢免裴文运上位的想法。
不过邬皇后相信,距离扶持自己的人上位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圣上应该萌生出了让裴文运离开朝堂的心思。
这俩人说是君臣,但在邬皇后看来,倒更像是朋友。
圣上是个念旧情的,绝不会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让裴文运继续留在大晋,让他死而后已。
想到这里,邬皇后又对未来有了信心。
长子的死对邬皇后来说,是晴天霹雳。
她从未想过,这个身体康健的儿子会先自己一步而走。
长子固然文弱,也过于仁善。
但邬皇后在三个儿子当中,对他倾注的心血是最多的。
儿子还活着的时候,邬皇后总是在心中对他百般嫌弃,认为他不够资格成为下一任君王。
可如今长子死了,次子替代了他的位置。
邬皇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错得离谱。
比起长子,次子的逆反之心才是让她最不能接受的。
如今大权在握,更是事事要和自己作对。
真是聪明的不如文弱的。
邬皇后心里这样想着,迈步入殿。
见谭仕亮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她不免朝药碗扫了一眼。
“可是御医新换的方子,这个方子圣上吃得如何?”
谭仕亮倒是稳如老狗,浑然没有自己靠山即将不在时的忐忑,也没有改换门庭的表现。
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一如既往,不卑不亢。
“回娘娘的话,确实是御医新开的房子,圣上吃了觉得还不错。”
邬皇后“嗯”了一声。
“那就继续照着这个方子吃。”
要说现在宫里有谁是最希望圣上能好起来的,除了长公主就是邬皇后。
邬皇后心里很清楚,她的一生荣辱,悉数都是圣上给的。
一旦圣上龙驭归天,等次子登基后,她极有可能被送往别宫,冷漠寂寥余生。
何况他们二人夫妻多年,情分还是在的。
邬皇后对圣上的病十分关注,几乎日日都会来探望,还会时不时招来御医询问圣上的病情。
只是每次听御医的那些言外之意,知道圣上可能不久于世,她的心里都会十分失落。
圣上的病情就像是催命符,一直贴在邬皇后的额头上。
她督促着自己必须不停加快脚步。
虽然现在无法将次子这个太子给废了,但是邬皇后已经开始观察起自己的三子。
可让她失望的是自己三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
看来看去,最优秀的那个竟然是已经薨逝的长子。
寂静深夜,邬皇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床帐上的富贵缠枝牡丹,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如果儿子不行,那自己来行不行?
倘若自己有孙子,或许还可以观察观察孙子。
可惜她没有。
既然周围无人可用,那自己来是不是也可行?
这个念头在出现的刹那,邬皇后顿时恐慌起来。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惊慌失措。
自己怎么可以生出这样的想法?
太大逆不道了!
听到动静的余海月赶紧过来,问邬皇后需不需要人服侍。
“不用了,你们都退下吧。”
邬皇后重新躺了回去,方才脑海中的念头再一次升起。
这一次,她不再惊慌失措,而是开始期待。
男人能做的事,她为什么不能做?
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吗?
倘若这是在平常百姓家,偌大的家业没有男丁支撑,那自己作为母亲,支撑起这个家业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邬皇后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甚至开始幻想起自己穿着龙袍会是什么样?
当她穿着龙袍高坐于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高呼万岁。心中又会是如何滋味?
邬皇后越想越心动,越想越期待。
可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这样的念头,连自己在最开始都觉得大逆不道,何况是天下人。
朝中的文武百官,绝不会坐视自己登上帝位。
如今支持自己的这些官员们,在听闻自己觊觎帝位后,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自己吗?
士卒已经不足为虑,可裴文运呢?
裴文运一定会反对的。
邬皇后放在被子上的手握紧成拳,长长的指甲齐根断裂,被褥子上的丝缎吸饱了丝丝鲜血。
就此放弃吗?
不,她此生就没有主动放弃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
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远。
裴文运不除不行。
邬皇后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终于可以在这个无眠之夜里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