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满都拉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
这些都是大晋的菜色,尝个鲜,倒是可以。
但满都拉一想到这些新鲜蔬菜,是如今逾轮部的子民所吃不上的,他就毫无品尝的心情。
他还是更喜欢坐在篝火边,等着额古乐烤完肉,笑吟吟地为自己端过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吃着同样的单调食物,很乏味,但是却也让满都拉感到很满足。
他的心愿,只是能让自己领地上的子民,能和乐安康地生活着。
裴萧萧见他没怎么动筷子,不由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满都拉摇摇头。
“这些看起来都很美味,只是我害怕自己在享受过奢侈之后,就再也回不去质朴的生活。”
裴萧萧想了想,放下筷子,取来手边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张单子。
“这些,劳烦您交给梅朵的父母。”
满都拉皱着眉,盯着那张单子看了许久。
“什么意思?”
在逾轮部杀完了人,现在想着要弥补了?
“收买人心也好,弥补心中愧疚也罢,无论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裴萧萧意味深长地道:“拥有那样出色的女儿,她的父母在她出嫁时,一定会收获丰厚的彩礼。”
“如今没有了女儿,这些也都成为泡影,我不过是将他们失去的,补给他们。”
满都拉迟迟不语,半晌,才接过。
“我会替你转交给他们,但是他们收不收,我就无法做主了。”
“他们会收的。”
裴萧萧淡淡道:“他们还有儿子,还有其他女儿。”
“人可以为死了的人争一口气,却不能为他而活。”
“除非他们不顾其他子女,一心只为死去的女儿报仇,向王庭投降。”
“否则,他们会收的。”
这份单子,之于梅朵的父母,是试金石,是投名状。
要投降,现在就去。
最怕的就是日后关键时刻,背后被捅刀子。
没有消除掉逾轮部所有的潜在危险,裴萧萧对他们就绝不会放心。
韩长祚和满都拉不会杀了他们。
杀人,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反而会激起更多人心中的愤恨与不满。
事缓则圆。
人我杀了,补偿,我也给了。
这能让人看到希望,看到公平。
毕竟当日梅朵说的那些话,逾轮部的人都是听见的。
是她挑衅在先。
今日不收,那就休怪对其所称的忠心有所质疑,被提防,也别怪人无情无义。
若是日后倒戈反水,讨伐就是名正言顺,便是屠光了全家,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有错。
只会觉得,看不清形势,活该。
道理,是在自己这边的。
裴萧萧这满肚子的算计,满都拉一无所知。
他知道裴文运的女儿定然有所谋划,但谋划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没有那个脑子,猜不出来。
不过裴萧萧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满都拉也就把单子给收下,回去之后转交对方。
见他收了单子,裴萧萧继续低头吃饭。
她和满都拉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招待对方,一是为了尽地主之谊,二则是为了韩长祚。
他不在,大巫师也不在,能出面的就只有自己。
这顿饭,满都拉吃得没滋没味——他甚至都很少动筷子。
原本满都拉以为,自己还要再和裴萧萧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两天,结果这天晚上,韩长祚就回来了。
他的眼下泛着青黑,胡子拉碴,发髻也有些散乱,身体因为忙于赶路而疲惫不堪。
刚下马,从北戎带来的随从就告诉他,满都拉到了。
韩长祚挑眉。
满都拉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许多。
是河套三部有了新动作吗?
想起自己和徐令芳的谈话,韩长祚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松开。
“他在哪儿?我去见他。”
闻讯而来的裴萧萧赶紧拉住他。
“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跟那只老狐狸打交道。”
听着裴萧萧话里话外,都是为自己着想的意思,韩长祚顿时觉得自己那些疲惫都消散不少。
还觉得裴萧萧对满都拉的称呼十分贴切。
“好,听你的。”
客栈自有伙计去提热水,给韩长祚洗漱。
他洗了把脸,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再美滋滋地喝完裴萧萧端给他的补汤,刚躺床上,就立刻鼾声震天。
这是真累了。
次日一早,韩长祚就和已经等着自己的满都拉关起门来商议出兵的事。
在他们谈事的时候,裴萧萧也没闲着。
她让福萍帮着随从,一起收拾行李。
福萍有些舍不得。
“小姐这就要走了啊……”
明明才回来没几天。
也不知道过年回不回来。
裴萧萧笑了笑。
“做营生,哪里就有空下来的时候,不趁这时候,等闲下来了,想让自己忙起来都难。”
福萍瘪瘪嘴。
好吧。
“你就留下来,多跟着夫子好生上课,遇着事了,多和管事们商量。”
“嗯,我听小姐的话。”
等韩长祚他们出来时,裴萧萧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福萍和随从们收拾行李,她则是在列单子,准备采买需要带回去的东西。
佉沙镇上的干货店,还没到过年,就迎来了一波丰收季,全被买空。
满都拉在看到装得满满当当几十辆车的时候,整个人都被吓到了。
“这么多全是要带回去的?”
关卡那边会给放行?
韩长祚倒是没多说旁的什么,只是问裴萧萧还有没有要买的东西。
等下次再来佉沙镇,起码也等明年开春,和这里相比,部落里缺的东西还有不少。
“都买得差不多了,除了给大巫师带的礼物外,其他全都买好了。”
裴萧萧问满都拉。
“你要不要买些礼物带回去?要是上我家商行的铺子买,我可以让管事给你便宜点。”
满都拉有些无语。
这是钻进钱眼里头去了吗?
难道不能直接送?
想是这么想,满都拉还是认认真真地在铺子里选了几样东西,又腆着老脸,跟裴萧萧要了最低价。
看着自己选的礼物,满都拉顿时觉得,自己也算不虚此行。
佉沙镇的许多铺子,都在今天提前感受到了只有过年前大采购才有的激动。
可惜这样的日子,一天之后,就消失了。
与此呼应的是,这个冬天北戎的边境也不会安分。
已经和满都拉、徐令芳达成协议的韩长祚,在回到部落后,就立刻召集人马出发,前往与满都拉商议好的地点汇合。
正做着过冬准备的河套三部,迎来了灭顶之灾。
北戎在冬天时候,休养生息,不会进行起兵戈,这是整个北戎的共识。
所以大晋的北境,在入冬之后,是最祥和的。
只是韩长祚却觉得,这是进攻的最好时候。
冬日行军,固然艰辛,但并不意味着,就打不了。
不趁着现在敌人放松警惕,快速拿下对方,难不成还要给他们养精蓄锐,等着他们把自己给干死吗?
傻子才这么干!
何况这一次,不单单是,还有徐令芳和满都拉。
满都拉和自己合兵一处,从北边正面进攻,徐令芳则是绕道去后方,从南边夹击。
纵河套三部能征善战的勇士再多,也会在措手不及之下,被打崩溃。
何况徐令芳这次孤注一掷,将自己麾下所能集结的兵力全都调到一处,背水一战。
徐令芳不在乎北戎最终会落到谁手里。
他要的,只是自己所管辖的北境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再提心吊胆。
至于北戎的内战,就是打出狗脑子,都跟他没关系。
最好是两败俱伤,往后谁都没有南下掠边的实力。
那才真的是一劳永逸。
陆群生苦哈哈地跟在徐令芳身边。
他在众人的艳羡下,真的高升,成为了徐令芳的亲卫。
这亲卫是怎么来的,陆群生心知肚明。
就更觉得自己苦了。
先前他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洪明才可能是在骗自己。
可当调任亲卫的令送到自己手中后,心中那点侥幸荡然无存。
换作以前,陆群生一准儿高兴得能蹦起来。
徐老大的亲卫!
往后就是马昶那老小子,见了自己都得老老实实说话!
现在,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队正。
可是调令都下来了,陆群生就是再不想去也得去。
还不能对周围的袍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任谁听了,都会说他不识好歹。
虽然也有人奇怪,为什么陆群生突然就被调任,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走了后门。
不过没人敢去问马昶和徐令芳,就只敢缠着陆群生,问这老小子是拜了哪路神仙,找了谁的后门。
陆群生心中有苦难言。
他找的洪明才,你们有胆子也去啊!
保证去了之后,跟他一德性。
到了徐令芳身边,陆群生才发现,镇将亲卫这个活儿不好干,钱也不好拿。
之前他不过是觉得,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脑袋摆到了阎王爷的桌子上。
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徐令芳。
镇将在前,他们这些亲卫难道往后靠?
陆群生这次被分配到的任务,是探敌。
他是打心眼里不想去。
可是不去不行。
徐令芳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看过来,他就心肝儿直颤,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下令拉出去打五十军棍。
五十军棍,找实里打,能要了他的小命!
陆群生顶着咆哮的寒风,带着人,跨过关卡,深入河套一带。
当陆群生到的时候,就发现河套三部已经和韩长祚打成了一片。
面对混乱的战局,陆群生傻眼了。
他没想到徐令芳还没攻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打得如此惨烈,而且伤亡惨重。
伤亡惨重的是河套三部,而不是韩长祚和满都拉的联军。
陆群生知道,徐令芳和韩长祚已经联手了,但是他没想到韩长祚竟然能联系到逾轮部的可汗。
这是何等通天之能?
明明之前,他们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群生有心想要打探韩长祚的真实身份,所以他绕过了战场,直接去了后方的大帐找韩长祚一问究竟。
进了大帐陆群生哈哈大笑。
“洪老弟,你这是要把整个北境都给搅乱了呀。”
“如今河套一带乱成了一锅粥!镇将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满都拉是知道韩长祚在大晋名字的,所以当陆群生称呼他为洪明才时,还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洪明才这名字应该是韩长祚在大晋的假名。
韩长祚在大晋的边军曾经从军过,满都拉是知道的。
所以陆群生认识韩长祚,满都拉也不觉得奇怪。
韩长祚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陆群生这里已经是藏不住了。
所以他直截了当,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或许,老陆你应该对我换一个称呼。”
陆群生犹豫不定地望着韩长祚,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曾经我倒是皇六子。不过早年已经过继出去了。”
只这么一句话,陆群生就已经知道了韩长祚的真实身份。
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陆群生开始觉得,或许自己脑袋已经不在阎王爷的桌子上了。
而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准备去投胎了。
说完自己的身份,韩长祚立刻将话题转到了眼下的这场战事上。
“是徐镇将让你过来的吧?你回去告诉他,可以率军推进了。”
“河套三部的人太多,我们没有办法全部吃下,肯定会有残部逃去王庭。”
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倒也不足为虑。
真正的战场不是现在。
韩长祚很清楚,攻打河套三部,不过是接下来拉开旷日持久的大战队开胃菜。
当河套三部的残部逃往王庭报信,这场战争才真正打响。
这一点韩长祚知道,徐令芳也知道。
不过徐令芳并不会协助韩长祚将整个北戎拿下。
徐令芳更希望坐虎观山斗。
这也是他答应韩长祚此次出兵的原因之一。
陆群生恍恍惚惚地离开大帐,带着人回到徐令芳的身边。
徐令芳听完他的回报后,毫不迟疑,立刻就带人进行推进。
原本河套三部被韩长祚打得措手不及,不过这种劣势很快转变,他们反应了过来。
安排部族中的老弱妇幼迅速撤离的同时,开始立刻迎敌。
他们并没有把韩长祚放在眼里,只是惊讶满都拉竟然和韩长祚联手。
这让他们出离了愤怒。
他们怒吼着满都拉是北戎王庭的叛徒,甚至专门挑逾轮部的人下手。
这导致逾轮部死伤惨重,远超韩长祚带来的人。
满都拉虽然心痛,但也知道这就是战争。
他的心中为每一个逾轮部死去的勇士而哀伤。
韩长祚也没有让逾轮部的勇士们白白牺牲,立刻扩大战果。
他让满都拉带着逾轮部的勇士从前线退下来,和自己的人进行对调。
这让满都拉心中感激万分。
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河套三部打得异常凶猛。
这里是他们的主战场,也是他们的家。
他们绝不会退后一步。
就在韩长祚和满都拉与河套三部陷入胶着之时,徐令芳带兵从背后突袭。
河套三部的可汗开始绝望。
他们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说服了满都拉,甚至还与大晋的边将联手。
三方联手,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
河套三部的可汗们开始协商暂时退兵。
他们还可以带着人,前往王庭去搬救兵。
从河套三部开始撤退时,韩长祚和满都拉见好就收没有追击。
剩下的,就当是送给徐令芳了。
徐令芳没有错失良机,他早已部署了重兵,在河套三部撤离的路上给予他们痛击。
目送着这些丧家之犬逃离,徐令芳的心中有着憋闷多年之后,说不出的畅快。
战后,韩长祚以胜利者的身份,在河套一带巡视。
心里畅想着,往后自己的新城要建成什么样的?
河套地区此后就是韩长祚的大本营了,现在他在北戎真正的拥有了一块栖息之地。
满都拉没有跟他一起。
他没有这个心情。
逾轮部这次出来的人死的太多。
上一次死这么多人,还是死去的大可汗在统一整个北戎之后,南下打到大晋的京城。
不过当他在照料这些受伤的勇士时,却发现并没有出现缺医少药的情况。
逾轮部的巫医告诉他。这些伤药,全是裴文运的女儿让人送来的。
满都拉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从没有如此畅快淋漓过。
在给王庭当炮灰的时候,逾轮部出力最多,死的人最多,但是得到的照料却是最少的。
可是现在裴文运的女儿,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只要你跟着好好干。就不会受到薄待。
该你的,都会给你。
满都拉在激动之余,陷入了困惑之中。
跟对了人,就是这种感觉吗?
只需要做自己所擅长的事,其余的,根本不需要考虑。
因为会有人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满都拉想要去找韩长祚,对他吐露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
但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
与其嘴上说,倒不如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他能给韩长祚的东西并不多,但是得到的却一点都不少。
这次征伐河套三部,韩长祚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战利品的一大半,都给了逾轮部。
这是因为逾轮部死的人太多。
韩长祚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就只有用这些战利品去进行补偿。
能参战的人,大多是家中的壮年劳动力。
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再没有银钱,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
打仗会死人,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韩长祚的初衷依然是希望,在经历短暂痛苦之后能拥有长久的幸福。
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尽量缩短这种痛苦的时间。
因为当年的自己,就是在这种痛苦中沦陷挣扎。
痛苦的滋味,他比谁都明白。
打完这场仗后,韩长座没有回去部落。
他留下了一百人,其余的都让他们回去部落。
趁着路上还能走,他想让部落,迁移到河套一带。
如果现在不迁移,过段时候,河套三部的人还会卷土重来,重新占据这个地方。
现在他把这里打下来了,那河套一带就是他的。
迁移部落是一个大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迁移完的。
裴萧萧和大巫师商议过后。决定先由裴萧萧带着一部分能忍受长途跋涉的壮年男女,先一步迁移到河套地区。
而大巫师则留守在部落,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局势稳定,再带着剩下的老弱进行迁移。
在看到裴萧萧的时候,韩长祚的激动再也压抑不住。
他就像是得到了一个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裴萧萧展示这个新玩具。
“我打算往后把新城建在这个地方,萧萧,你觉得如何?”
裴萧萧还是第一次来到河套一带,觉得这里不愧是塞外江南。
不过将新城建立在这里,裴萧萧还是有些不赞同。
“这里会不会距离大晋太近了?”
新城的位置过于靠近南边,那就意味着往后对更北边的部族控制会降低。
当北方的部族开始升起不臣之心,北戎就会再次引起纷争。
韩长祚倒是很想得开。
“他们如果想打,那我就陪他们打。”
“至于我死后继位的北戎可汗。我看不到他,也管不了他。”
“他如果能力不足,自然会成为刀下鬼。”
裴萧萧感慨了一句。
“这就是所谓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是吧?”
韩长祚笑眯眯的点头。
“这还是裴夫子教我的。”
裴萧萧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哥可真是,好的不教,尽教这些东西。
得亏长公主不知道,否则还不得提着鞭子追杀他哥。
江边的寒风凛冽,吹动他们的碎发和衣角。
仿佛也将盘旋在北戎头顶上的阴霾一一吹散。
满都拉已经带着逾轮部的勇士们回去了。
这次跟随韩长祚出征,逾轮部带回去了许多战利品。
虽然这些战利品都是用人命换来的,但逾轮部的人包括满都拉和额古乐在内,依然觉得他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满都拉兴高采烈地对着额古乐手舞足蹈。
“或许再过几年,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昌吉要在河套那里建立起一座新城。”
“往后我们可以搬到城里去住,就不用继续在草原上流浪了。”
额古乐轻声问道:“我们会习惯在城里的生活吗?”
满都拉望着自己的妻子,眉眼温柔。
“会习惯的。”
“额古乐,北戎将来会越来越好。”
额古乐望着王帐外的纷飞大雪。
白茫茫一片的草原上,仿佛迎来了春回大地。
鲜嫩的草尖正努力着,顶破泥土层,破开最上方的皑皑白雪,迎来新生。
从这一年开始,往后的每一年都会是最幸福的一年。
额古乐靠在曼多拉的肩头,毫不怀疑地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