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这也算是近几年来,京中少有的大喜事了。
上一次,还是在上一次。
自三皇子妃从王氏出门,宫人沿街撒着喜钱、喜糖。
若非裴文运看了婚礼流程后,提前觉得会出问题,让京兆尹做好准备,怕是会发生踩踏事件,喜事转丧事。
有了官府维持秩序,倒是有了国泰民安,人人喜乐的景象。
轿辇中,王玄姬举着遮脸用的团扇,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点了嫣红的面靥,一丝笑意也没有。
若是裴萧萧见了,准会说,这是中式恐怖的现实版。
轿辇上落下的轻纱,遮去了王玄姬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
不过只这一抹倩影,就足以让不少男女心动。
听说,三皇子妃不仅容貌秀丽,出身名门,更是饱读诗书,性情恬静。
是圣上和邬皇后为三皇子千挑万选的正妃。
原以为这话言过其实,今日一见,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也足以让人窥得一二。
看不见脸,不要紧,天家肯定不会娶一个无盐女。
身姿、气质,那都是能判断得出来的。
非家中底蕴深厚,花了大把银钱,打小娇养出来,断不可能有这样的风采。
不过知道王玄姬过往的男子,都暗自嘲讽三皇子。
他们不敢明着说出来,但背后也没少嚼舌根。
八卦,从古至今,无论男女,都是少不了的重要娱乐项目。
轿辇自王宅,严格按照定好的吉时,不紧不慢地朝宫里行进。
参加宫宴的人,也按照时间,早早抵达宫中观礼。
裴萧萧因为册封为二品县主,在女眷中,位置还排得比较靠前。
起码是能清楚看到宫中嫔妃,还有公主们脸上表情的。
她特地留意了一下。
长公主与邬皇后不知是不是和好了,反正场面上倒是过得去。
宸妃一如既往地当着自己的小透明,虽然位置排在邬皇后之下,但看起来却像是比房承旨都不起眼。
房承旨品级低,位置距离裴萧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素来交好的长公主跟宸妃,也像是不太熟悉的样子,全程没有交流。
三皇子在前面见过勉强参加儿子婚礼的圣上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妻子前来后宫,拜见邬皇后。
邬皇后笑吟吟地望着新人,越看心里越满意。
“佳儿佳妇!”
邬皇后这句夸赞一出口,满场的女眷立刻跟着变着法地夸。
裴萧萧听着听着,觉得她们口中说的根本不是眼前这对新人。
走完了流程,天色已深,三皇子妃被送去三皇子的殿中,三皇子则出来参宴。
圣上早就撑不住了,露了个面,立刻就回去躺着,代他主持的是太子。
太子虽然心地良善了些,但大场面还是撑得住,有他在,有裴相在……
现在还多了一个未来太子妃的父亲,以及三皇子妃的父亲。
再大的场面,就没有撑不起来的。
三皇子今日大婚,心里头高兴,就是被人灌酒,也全都接下。
他倒是早就知道妻子与裴孟春有过一段,但彼时男未婚女未嫁,少年慕艾,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赐婚后,妻子与裴孟春见过一面,不过见面详情,嬷嬷都有入宫一五一十的禀告,也并未有什么特殊的。
又不是说,人家成了自己的正妃,就连与男子说话都不可以了。
如今他尚未册封为亲王,还住在宫中,没有出宫建府。
往后他为亲王,妻子便是王妃。
难不成王妃还不能见王府幕僚了?
还不能与孩子的先生说话了?
三皇子觉得,那些风言风语,都是闲得没事干的人无事生非,这些人,就该在民变时,送去好好历练一番。
有说这些谣言的劲儿,倒不如使在正道上。
不过三皇子还是将那些说闲话的人一个一个记在心里,准备到时候在太子二哥面前上上眼药。
谁的妻子谁心疼。
他可不是那种任由妻子被欺负了,却闷不作声不为她出头的孬种。
既然嫁给了自己,那自己往后便要代替她的父亲,为她撑起一片天。
心里这样想着,三皇子还是一直偷偷观察着裴孟春。
今日裴孟春的穿着很低调,仿佛要不是参加婚宴,恨不得穿一身灰扑扑的乞丐衣服。
不过三皇子觉得,很正常。
裴文运本就姿容出色,他的儿子也不遑多让,年轻人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今日是自己大婚,抢了他这新郎的风头,当然不好。
三皇子心中偷笑,倒是个谨慎的。
他自知容貌不及裴孟春,心里的确有些膈应,但对方都如此知情识趣,他也就再无芥蒂。
裴孟春是白身,一心扑在商道上,往后的前途,是能看得到的。
不是个值得拉拢,更无法成为裴相的把柄。
不得不说,裴家父子可真是够谨慎的。
三皇子一边想着,一边与前来道喜的人说话,酒喝得多了,心思就开始往自己的殿里飘。
也不知妻子可有在宫人的服侍下,稍稍用些膳食。
她今日应当都没吃什么东西,可别饿坏了。
三皇子所住的永安宫内,王玄姬已是在宫人们的服侍下,将婚嫁礼服脱下,换成了更为轻便一些的常服。
脸上厚重的妆也卸了,重新上了日常的妆容。
宫宴要举办许久,厚重的礼服一直穿着,身子骨稍微弱一些的,都会直接被压得病倒,也就穿着那一身过过场子,到了自家地盘,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也是三皇子叮嘱过的。
他提前叫人把礼服送过去,自己过了一下眼。
在看到十几个托盘,才凑齐一整套礼服的时候,他的眉毛忍不住跳了跳。
又想起王玄姬瘦弱的身板。
觉得别回头把自己新婚妻子给压出毛病来才是,让一直服侍自己的嬷嬷在宫里留着,等人来了,直接换下。
知道三皇子疼人,无论是王氏还是永安宫中服侍的老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可见这桩婚事,是天赐良缘,小夫妻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呢!
王玄姬在嬷嬷慈爱的眼神下,稍稍吃了些东西,就停下不用了。
这老嬷嬷一直就是服侍着三皇子的,对三皇子妃既有怜爱之意,也有审视之意。
外头传得再好,到底不如眼见为实。
如今见了这王氏女举止仪容,皆是挑不出错来,不由暗暗点头。
的确是未来王妃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气度,显然是能在王府立得起来的。
老嬷嬷心中满意,便也不愿再对王玄姬多加约束。
“皇子妃若是乏了,可以小憩,或是看会儿书也可,殿下回来还早。”
王玄姬正要开口说看书,却想起今早起来时,她已经把自己常年看的《易》,还有往日最为珍视的蓍草全都烧了。
她愣了会儿,才回神,冲老嬷嬷温柔一笑。
“我小憩一会儿即可,劳烦嬷嬷了。”
老嬷嬷垂眸福身,领着宫人去布置美人榻。
王玄姬坐在美人榻上,环顾整个宫殿。
三个王宅,加起来都不如永安宫大,可见邬皇后对这个次子,还是很喜爱的。
殿内的布置也精致,处处透着巧思,却又体现出了天家气度的宏大。
只是这红彤彤的喜房布置,让王玄姬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
没有这么大,但是却更有安全感,不会让自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也没有这么多服侍的人,给自己一种被监视着的感觉。
她是这个世上,最为幸福的女子……
“玄姬怎得哭了?可是舍不得家中父母?”
三皇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断了王玄姬的思绪。
她赶紧侧过身,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
“叫殿下见笑了。”
三皇子笑着摇头。
“你我二人即为夫妻,往后余生或有龃龉,或有欢乐,皆是携手相伴。”
“我知你心中挂念父母,方才宴上,已是允了你父亲,往后你的家人,可以随意出入宫中来探望。”
王玄姬心中酸涩。
“多谢殿下。”
三皇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可惜,她不配。
三皇子牵起王玄姬的手,在感受到掌中的轻微挣扎后,抬眼去看她。
王玄姬起初,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很快就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朝三皇子歉意地一笑,强忍下这种不适应的难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
“玄姬可会饮酒?便是不胜酒力也不必担心,合卺酒不醉人的。”
王玄姬从嬷嬷的手里接过合卺酒,望着清澈的酒液,迟迟没有动作。
不仅三皇子,就连老嬷嬷都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
王玄姬深呼一口气,将手中的合卺酒放在桌上。
“妾有一事相求,恳请殿下屏退左右。”
老嬷嬷赶紧望着三皇子。
她可以肯定,王玄姬并无刺杀之意。
方才换常服的时候,是她盯着的,不可能藏有武器。
三皇子虽说不算精通武艺,但三脚猫功夫,也不是王玄姬一个弱女子可以行刺成功的。
只消三皇子一声喊,立刻就有侍卫前来护驾。
显然王玄姬是真的有事要说。
但三皇子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皇子皱着眉,望着面前一直盯着绣鞋看的王玄姬。
他沉思片刻,朝老嬷嬷几不可见地点头示意。
在老嬷嬷的带领下,殿内服侍的人,全都从内殿如潮水般离开。
出于担心,老嬷嬷只让人退到了外殿,自己一直徘徊在内殿门前,做好随时冲进去的准备。
内殿只余三皇子与王玄姬两人。
王玄姬缓缓跪下。
“还望殿下恕罪,犯下十恶大罪的王氏,欺上瞒下,妾为罪臣之女,不堪为皇子妃。”
三皇子低头,只能看见王玄姬的发髻,心里因为婚事的喜悦已经全然退去,只留下疲惫与恼怒。
“你乃王氏女,应当知道何为十恶不赦之罪。”
“妾知。”
“王氏所犯何罪?”
王玄姬平静地说出在心里反复练习了许多次的话语。
“十恶之罪,为首乃是谋反,次谋大逆,三为谋叛,四恶逆,五不道,六大不敬,七不孝,八不睦,九不义,十内乱。”
“崔氏家主崔鄂,所犯之罪,乃谋反、谋叛、不道、大不敬、不义,其长子犯内乱之罪。”
“王氏与崔鄂暗通曲款,有意协助崔鄂谋反,所犯之罪为十恶之首。”
“敢问殿下,如王氏这般,合该满门抄斩之族,岂能借嫁女一事,谋求苟活?”
“今日殿下因妾之故,饶恕王氏之大罪,焉知王氏是否心存侥幸,妄图倚仗殿下之仁善,他朝于有恃无恐中,祸及殿下。”
“王氏可因妾,轻饶其所犯大罪,旁人可会因此视律法于无物?只觉犯下滔天大罪,只消有女襄助,便可轻易逃过罪责。”
“今日殿下与妾之婚事,天下皆知,望殿下以国为重,下令追查王氏之罪,罢妾之身份,方能以正视听,不使前人呕心沥血编撰之律法,成为一堆废纸。”
王玄姬伏地而拜。
“妾有罪,请殿下赐罪。”
三皇子安静地听完她的话,久久不出声,望着王玄姬的发顶,眼睛似乎被满殿的烛光刺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轻声向她道出心中的困惑。
“玄姬,当日你见裴孟春时,说你心中有两个困惑,让他为你解答。”
“今日本宫心中也有困惑,你可否为本宫解答?”
“殿下请说。”
“玄姬,你借婚事告发母族,可是为了给裴党提供助力?”
三皇子不等王玄姬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我成婚,已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大婚当夜,你将此事告诉我,是为了能彻底将王氏定罪,不再有转圜的余地。”
“如你所想的那样,我比不上太子二哥那样的良善,该斩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
“对你来说,唯有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更早的时候,你我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再晚几日,你怕是会心软——那到底是你的母族。”
“所以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就为了将自己,还有王氏逼上绝路。”
“崔鄂谋逆的案子,是裴相查出来的,负责审理的人,大半都是裴党中人。”
“这份功劳,大都会落在他们身上,你现在将王氏推出来,只会让他们的功劳更大,事后得到的更多。”
“原本因为母后的缘故,裴党已是疲于奔命,但因为你——”
三皇子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会暂时解决当下的困境。”
“玄姬,你告诉我,你心中,是否对裴孟春尚存情意?不曾忘却?”
王玄姬跪着,沉默了许久。
三皇子十分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也不曾催促。
王玄姬直起身子,直视三皇子的眼睛,不曾有丝毫逃避。
“是,我对裴孟春尚存心意。”
三皇子猛地别过头,盯着那道没有完全关严实的内殿大门看。
内殿的龙凤喜烛将整个殿内都照得格外亮堂。
亮到王玄姬能清晰看到三皇子因为愤怒而暴起的青筋,背在身后捏紧的拳头。
她方才紧绷着的身体,在所有话都说出口后,变得柔软起来。
虽然还是直着腰板,但全身都已经放松了。
最不该说的话,她也说了。
最不该做的事,她也做了。
便是今夜血洒婚房,她也没有了遗憾。
就如三皇子所言,她在今夜,将自己、将王氏,通通逼上了绝路。
母亲说得对。
王氏生养了她,用尽天下无数的宝物,将她培养成了如今出色的模样,所以身为王氏女的她,在享受之后,就该对王氏有所回报。
所以,她给了王氏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作为补偿。
今日的王氏,应当是全京城最为风光的。
毕竟楚氏女还未与太子正式举行婚礼,或许还有变数。
但自己不一样。
坐上了入宫的轿辇,祭拜了祖宗,昭告了天下。
她是板上钉钉的三皇子妃。
但母亲以死相逼,王氏过河拆桥,乃至联手崔氏,犯下十恶之首罪,她无法袖手旁观。
他说,无国便无家。
国,是在家前面的。
王氏的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便是满门抄斩,也是咎由自取。
王玄姬觉得,她没有做错。
她甚至知道,这样的告发,意味着什么。
无妨,她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
生是王氏女,死了,她也依然是王氏女。
王氏生养了她,她便用自己的血肉,去返还。
三皇子忍了许久,才终于将那股难以宣泄的怒火压下去。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王玄姬,将老嬷嬷叫进来。
“看着她,本宫要去趟母后那里。”
老嬷嬷一进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玄姬,先是吃了一惊。
又见三皇子满脸怒容,更是担心。
这才刚新婚,怎得就起了争执?
皇子妃究竟与殿下说了什么,让殿下发了这么大的火?
自己一直在门口守着,也没见他们争吵。
这……
三皇子却是不管不顾,撂下话后,直奔邬皇后那边。
他厌恶这个地方,不想多待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