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了一眼不停往后看着已经看不见崔宅的崔纬,崔竺心中嗤笑,重新把目光放在裴孟春的身上。
“你想带我们去哪儿?”
“很快就到了。”
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下来。
裴孟春笑了一下。
“问的可真是巧。”
他率先下了马车,和门口一直等着的不良人点头示意。
“下来吧。”
一群不良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崔纬在马车中,死撑着不肯下去。
他方才看清了夜幕下的那三个字。
这里是京兆府。
裴孟春这个流氓之子,竟然要把他们关进京兆府的大牢!
即便被赶出崔氏,在四处颠沛流离,崔纬依然没吃多大的苦,更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
如今他更是因父亲从小的教导,那种深植于骨的傲慢展露无遗。
他不下去,就是不下去,裴孟春能拿自己如何?
难不成还要了自己的命吗?
他虽然为了爱情,失去了家主之位,可他依然是崔氏子!
崔氏子,岂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崔竺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抱着孩子,慢慢走到门口。
她的话,落到崔纬耳中,如晴天霹雳。
“都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当自己是下一任家主吗?”
“为何家主不让崔绩前往西南部署,而是非要让你一个被赶出来的长子来做?”
“你早已是家主的弃子。”
“你自小跟着家主,耳濡目染之下,也该学到点东西。难道连如此简单的事,都不曾看透吗?”
崔纬被妻子的话惊得脑子都转不动了,独坐在马车上,慢慢消化着。
崔竺抱着孩子,有心善的不良人在她下马车的时候,扶了一把。
她站稳后,矜持地朝那人点头致谢,神情淡然。
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族中最出色的女孩儿。
裴孟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朝身后的不良人示意。
“车中还有一位,不过似乎双腿不良于行,无法自己下来,得劳烦你们了。”
不良帅哈哈一笑。
“无妨!我们这些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
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把崔纬从马车中拖拽下来。
崔纬双手被缚,一时难以站起来,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周围所有人都在俯视自己。
包括自己的爱妻。
崔纬觉得委屈极了。
他知道自己不如弟弟惊才绝艳,可他一直都是真心实意地对待妻子的。
即便……即便他们之间不容于世。
可现在,就连妻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都嫌弃自己。
崔纬有种多年感情喂了狗的感觉。
当目光落在妻子怀中的儿子身上时,崔纬的心又柔软了下来。
这些年,阿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从不曾有怨言,也的确不易。
是自己过于苛责她了。
崔纬努力地从地上踉跄地站起来。
他不希望自己在妻子的面前过于落魄。
裴孟春望着身后的京兆府。
府门像是一张巨口,要把所有进去的人吞噬干净。
“这些日,就辛苦两位……”
裴孟春的视线落在那个孩子脸上。
“……你们三位,在这里小住几日。”
“几位放心,很快崔氏的家主,还有其他人,就会来陪着你们一起住下。”
“到时候,也不必担心过于冷清。”
面对崔纬的怒视,裴孟春难得地丢开了自己一贯以来的温润面具。
“崔公子不必这样看着我。”
“早在你助纣为虐之时,就该想到自己会有今天的下场。”
裴孟春不再搭理他。
审理案件的事,不是他这个白身能参与的,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我先回去了,有些时日没有回家,对父亲和妹妹甚是想念。”
裴孟春的脸上又恢复起先前的温润,还有几分怀念的真意。
“也不知萧萧这个祸头子,有没有出新的乱子。”
“八成是有的,希望爹别又头疼了。”
不良帅张口欲言,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自己说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让裴公子回家自己问裴小姐。
办完事儿,回家的心情就会分外轻松与雀跃。
裴孟春仗着自己身上有父亲给的宵禁手令,大喇喇地走在京城主干道上。
来的时候,他没什么心思,是以不曾多观察。
现在有了闲情逸致,倒是发现京城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时日,有了不小的改变。
地好像重新换过了青石板,原来有不少是碎的,现在全是完好无损。
街道两边的铺子,似乎也比记忆中的要更新一些,似乎翻修过了?
裴孟春慢慢停了下来。
街边铺子挂着的灯笼也换了式样,都是清一色的吉祥图案。
裴孟春有些茫然。
国库什么时候有钱做这些了?
爹不像是爱做这些表面文章的人。
是有番邦要入京朝贡?
裴孟春百思不得其解。
在经过一个小巷子的时候,裴孟春犹豫了一下。
还是转了进去。
这条路不是回家的路,一点都不顺路。
但裴孟春就是想过去看看。
王宅的门前,也换了灯笼。
裴孟春望着那两盏灯笼出神,忽地笑了。
原来如此。
他懂了。
裴孟春调转马头,来的时候走的哪条路,离开的时候也走的哪条路。
他想保持自己一如既往的心如止水,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当年的记忆。
那些曾经自己以为,不会再回忆起来的事,全都如潮涌般侵入脑海。
即便是当时浑不在意的小事,原来都被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裴孟春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人给捏住了。
他感到有些窒息,有些喘不上气。
在相府侧门的黑暗巷子里,裴孟春停下来,望着天上的圆月。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可实际上,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犹如自己今夜在此地望月,王氏想必正在为王氏女的出嫁而忙碌。
裴孟春停留了很长时间,还是未能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好。
他放弃了。
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的。
是自己先弃玄姬不顾,是自己出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缘,是自己先做出的决定。
如今她要嫁做人妇,自己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但心底的奔腾翻涌的痛苦,却是作不了假。
裴孟春平静地把马送回马厩,再去厨房转了一圈,看看妹妹有没有给父亲留宵夜。
若是有,那自己蹭点吃。
来回奔波,他都没顾得上吃些好的。
一进厨房,裴孟春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
灶台上煨着汤,是自己最喜欢的那道汤羹。
裴孟春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后半晌入城时,是何广飞那小子负责守的城门。
是他派人通知了家里吧?
不然妹妹怎么会特地给自己提前做好汤羹?
这个时辰,妹妹应当已经睡下了,爹还在书房处理公务。
不会有人来厨房打扰自己。
裴孟春嘴角微微上扬,挽起袖子,取了碗和勺子,给自己舀了一碗。
妹妹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家人做的饭菜,总是能慰藉自己在外奔波后归家的一身疲惫。
一开始,裴孟春小口小口地喝着。
渐渐地,他觉得不过瘾,开始大口大口喝。
还是不过瘾。
裴孟春把手中的勺子丢到一旁,直接端起碗,一口饮尽。
温热的汤羹顺着喉咙滑入冰凉的胃,感觉不是那么疼了。
裴孟春毫无形象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又盛了一碗。
这一碗,让他觉得似乎味道与之前那碗不一样。
是妹妹在底下放了什么料,方才自己没有舀起来吗?
裴孟春起身去锅里看了看。
清澈见底的汤羹,和自己碗里的并无不同。
裴孟春皱了下眉。
还是妹妹放的盐没化?
感觉有些咸涩过了头。
哦,或许是这丫头趁着自己不在,爹又不管,又胡乱花钱了。
家里现在连精盐都用不上了,只能用口味苦涩的粗盐。
裴孟春一边喝着汤,一边想。
妹妹和自己不一样,其实没吃多少苦,家里有好的,也都是先紧着她。
这样的口味,她吃得惯吗?
别明日见了自己哭鼻子。
裴孟春一边想着明天自己会听到的抱怨,一边狂饮着碗里的汤羹。
看来自己还是得从私房里头拿一些出来,补贴补贴家用。
可不能苦了萧萧这个娇惯的丫头才是。
脸上泪痕遍布,落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