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仪的房里很热闹。
热闹的来源,主要来自于崔青卿。
房外的安士晋,只是站在门口,就能清晰地听见里头崔青卿的絮叨声。
时不时,也会传出安东仪的笑声。
不过声音听起来很轻,隐隐约约的,没有那么清楚。
安士晋听着崔青卿的声音,一直怔愣着。
医者学馆啊……
会有许多名医聚集在学馆内。
裴萧萧的想法,安士晋能理解。
当年家境没有如今这样落魄的时候,他也是遍访名师,跟随那些大家学习过的。
闭门造车,不会让自己的学问更进一步,唯有集百家之长,取其精华,方能青出于蓝。
或许,当这些名医们聚集在一起,每日交流,真的能找到为妹妹延寿的法子?
对于治好安东仪,安士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要能让妹妹多活一天,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失去了双亲,身边除了一个老仆,唯有妹妹。
安士晋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妹妹离世,自己会怎么样。
或许会疯了吧。
但如今,裴萧萧有心要推动医术,安士晋倒是真的动了心思。
万一……呢?
哪怕希望很渺茫,安士晋也想试一试。
他在门前驻足片刻,随后在老仆人的注视下,回去自己的房间。
这几天天气好,老仆人把安士晋房里的书搬出去晒,现在还没搬进来,都在房外堆着。
没了书,安士晋的房内就显得敞亮多了。
他也不管那些房外的书。
一会儿搬也来得及。
安士晋快步走到桌前,一边磨墨,一边斟酌用词。
安氏虽然落魄了,但是安士晋母亲那边,倒是还算混的不错。
安士晋决定向外祖家求助,希望他们能介绍几位名医,前来学馆授课。
具体待遇,还有授课时限,就由裴萧萧去交涉,他只负责介绍人。
安士晋相信,如今的裴萧萧一定为授课大夫的人选焦头烂额。
有名望的不愿意抛头露面,赚这个钱,人家也只愿意招收自己看得中的学生。
没名望的,大多本事不行,裴萧萧怕是也瞧不上。
裴家毕竟是后起之秀,底蕴不深,很多大家是不卖他们面子的。
安氏落魄,话语权也不大。
不过自己的外祖叶氏位列《氏族志》二等氏族,应当还能有几分薄面。
多多少少能请来一两个。
虽然两家相隔两地,来往不频繁,但这样的大事,安士晋觉得外祖家还是愿意卖这个人情给自己的。
此时,安士晋才觉得,当初老仆人给自己折腾出来的那个名声,的确是有用的。
他也不算是无名之辈,若是外祖家不愿帮这个小忙,自己对外宣扬一番,说他们对外孙女见死不救,往后外祖家也吃不了兜着走。
安士晋笃定,这种惠而不费的忙,外祖家一定会帮。
除非他们往后都不想在世族圈子里混,也不想着要做高官。
安士晋写完信,吹干了纸上的墨,就让老仆人去找人送信。
他自己一个人来来回回帮忙搬书。
搬到一半的时候,他弯着腰,看到一双绣鞋出现在视线范围。
安士晋顿了一下,直起身,抱着一摞书,脸上滴落的汗珠来不及擦,掉到了眼睛里,很是难受。
崔青卿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把书接过来。
“你先擦擦脸上的汗吧。”
安士晋笑得有些勉强,赶紧擦了汗,又从崔青卿手里接过那摞书。
“有劳崔小姐时常过来探望东仪。”
崔青卿见他要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口和自己说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当自己是公西家的那些武夫不成?”
“赶紧地,先把书放进去再出来啊,我在这儿等你。”
安士晋语噎。
他原本以为崔青卿过来,是单纯地跟自己打个招呼罢了,现在看来,人家这是有事儿要和自己说。
安士晋也不再多废话,直接就抱着书进去,根据书籍的分类,放在原本的位置。
想了想,又接着盆里原有的清水,洗了把脸,这才转出来。
“崔小姐找我有事?”
“嗯。”
崔青卿也不是磨叽的性子,直接开门见山地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东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作为她的兄长,有什么想法?”
安士晋苦笑。
“我能有什么法子?”
能想到的法子,该用的全都已经用上了。
家产也为了给妹妹续命,全都消耗殆尽。
他还能怎么办?
崔青卿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我有个馊主意,如果对东仪说,她一定会答应。可是这事,光她答应了还不行。”
“你家中没有长辈,你就是唯一能为她做主的人。”
“我会努力说服你,但要是你依旧不答应,那就作罢。”
安士晋见惯了她大大咧咧的那一面,如今见她这样郑重,一时之间,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崔小姐请说。”
“萧萧要创办医者学馆,但苦于银钱不够。”
“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为举办募捐宴会忙碌。”
崔青卿知道安士晋很聪明,比自己聪明多了。
有些话,自己不需要说得太过清楚,他能懂。
果不其然,安士晋立刻就知道崔青卿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他皱着眉头,飞快摇头。
“不行,东仪不能去参加。她的身体不允许,经不起出门参宴这样的折腾。”
安士晋心中叹道,崔小姐可真是了解东仪。
的确,若是她开口邀约,东仪一定会答应。
不单单是因为她们两人交好,更因为东仪从来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席,心中一直抱有好奇和期待。
虽然在安士晋看来,这样的宴席十分无聊。
但那是因为他去得太多了。
可崔青卿找上自己,就说明对方也在犹豫。
安东仪的身体,真的很差很差,经不起一丁点的舟车劳顿。
倘若不是如此,或许安士晋早就可以带着她,走遍各大山川,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遍访名医。
不是所有名医,都愿意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远赴京城的。
但安东仪的身体,打消了安士晋这样的念头。
谁都拿不准,安东仪会不会因为参加一次宴席,就大病一场,继而一命呜呼。
崔青卿不用问,就知道安士晋肯定会反对。
但她依然要为安东仪争取。
“安公子,或许你认为,这是在害东仪。”
“的确,我承认东仪参宴,也许会加重她的病情,但我依然想要为她做出一些努力。”
安士晋挑眉。
“努力,你?”
“不错。”
崔青卿叹了一声。
“安公子,你可知道东仪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安士晋想了想,试探着回答:“能活到寿终正寝?”
崔青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不算!”
“那……”
安士晋想不出来了。
“是希望你能重振安氏。”
安士晋不语。
“东仪一直觉得,她是你的拖累。在她心目中,你这个兄长不比任何人差。”
“她觉得,若是没有自己,你一定会大放异彩,在朝堂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屈居于清贵却无实权的小官。”
崔青卿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淡然。
“当年我爹也是如此。但他与你不同,他是没人给他机会,后来运气好,碰上了裴相。”
“东仪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清楚,我与你相识并不久,但你自己的情况,你应当是最清楚的。”
安士晋不吭声。
“耗尽家产,为东仪续命,你知道这给她带来了多大的负担吗?”
崔青卿长叹一声。
“有时候,东仪会在我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希望早点死……”
安士晋低声咆哮:“她怎能有这样的念头!”
崔青卿盯着他,不语。
安士晋发泄之后,颓丧地低低笑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惜一切代价,吊着东仪的命,对她过于残忍了?”
“不觉得。”
崔青卿说道:“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
“换作我,我也愿意花光所有钱,去换我家人的性命。”
“哪怕多活一天都好。”
“我家是怎么来到京城的,我爹是怎么当成御史中丞的。”
“安公子应当非常清楚。”
“我出生和长大的时候,家境贫困,一无所有,唯有贱命一条。”
“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在我看来,也跟天上掉金子一样,像是在做梦。”
“哪天要是真没了,我也不是那么在意。”
“只要我们一家人,还整整齐齐地在一起就行。”
“但东仪不这么想。”
崔青卿叹道:“若非察觉到东仪已无求生之心,我也不会起了邀她参宴的念头。”
“病人自己都不想活,就是神仙大罗来了,都救不了。”
“我想试试看,或许东仪有了这一次外出参宴的经历,就多了一份求生之意。”
“东仪生性善良,总是那样为别人考虑。她病了这么多年,必定会想着这世上还有许多如她一样的病患。”
“看着这许多人,为了他们这样求医无门的病患付出,东仪是不是也有可能燃起继续活下去的信念?”
“或许创办学馆之后,真的就有活下去的机会呢?”
“即便他们不行,下一代,下下一代,是不是就有机会代替他们去看看这个世界?”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是有私心的。”
“京中没人不知道东仪打出娘胎就带了不足之症,说句不好听的,命不久矣。”
“有她在,再吝啬的人,都会掏点出来。”
“安公子,或许,我是说或许,在亲眼看到众人为了创办医者学馆而努力后,东仪会有所转变呢?”
“她如今,是觉得自己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觉得活着除了耗费财物,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我们给她一个希望又何妨?让她参与其中,去做一些她所能做到的事。”
安士晋笑了。
“你们能让东仪做什么呢?”
“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出现,就是对这次宴席最大的帮助。”
“我会告诉她,因为她,多筹集到了许多银钱。”
崔青卿循循善诱。
“我知道,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安公子,东仪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不能搏一搏的呢?”
“我愿在你面前许诺,我一定会照顾好东仪。若是东仪在宴席上出事,或是归家后病倒,由我善后。”
安士晋笑了。
不是他轻视崔家的小姐,只是他不知道真到了那份上,崔小姐能做什么。
崔青卿不用他说,就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若是东仪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自安宅前,一步一拜,前往京郊护国寺,为她祈福。”
安士晋震惊地看着她。
崔青卿满不在乎地道:“别这么看我,我不是那么在乎脸面的人。”
“被人笑话我也不是那么在乎,本身我出身乡野,也没那么讲究规矩。”
“至于安公子你,我对你也没什么企图,你别多想。”
“不过是东仪与我交好,她又是个那么好的人,我不想就这么看着她没了。”
“我所做,不过是想为她博取一丝生机。”
“至于成不成,听天由命。”
安士晋沉默良久,看了看天色。
“崔小姐,不得不说,你这一番话对我而言,十分具有诱惑力。”
“果真不愧是御史中丞家的小姐。”
“不瞒你说,我的确很心动。”
“但是,我依然会怕。”
“要是东仪因为这次出门,就离开人世,独留下我……”
崔青卿立刻打断他的话。
“呸呸呸!”
“这还没出门呢,你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我告诉你,不管你最后会不会答应东仪去,她都会活得更久一点。”
崔青卿撇嘴,两手一叉腰,毫无闺秀的形象。
“有时候,大夫的话听听就算了。”
“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村里有个大户请了个大夫去给他家老太太看病,说是活不过这个月。”
“结果呢?三年过去,我家都离开了,那老太太还病歪歪地躺床上呢!”
“大夫说东仪活不过今年就活不过今年了?”
“他们是神仙,还是那张嘴开了光,说什么准什么?”
“要真这样,那还当什么大夫,直接支个棚子给人算命不好吗?”
“东仪现在是自己不愿意活,指不定有什么机缘,让她转了念头,这病就有起色了呢?”
“你是她的兄长,你都不相信她能继续活下去,谁还相信她?”
安士晋对她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毫无还手之力。
憋了半天,才憋出半句话来。
“崔、崔小姐说的是,往后我再也不如此想了。”
崔青卿这才消气。
“这就对了,你先得对东仪有信心。”
“去不去,你自己想,或者和东仪商量一下也行。”
“拿定了主意,你再跟我说。但是得快,东仪要参宴的话,我得好生安排,不让人冲撞了她。”
安士晋心中叹了一声。
他是真的拿崔小姐这样性子的人毫无办法。
“好,承蒙崔小姐看重东仪,处处为她着想,我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行,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想好了就给我报信去。”
“嗯。”
崔青卿一走,安士晋又开始默默地朝房里搬书。
一边搬,一边想。
是不是自己对东仪的病情过于悲观了,让她有所察觉?
或许,自己对东仪不该管束得那样小心。
可东仪的病情……
安士晋搬完了所有书,再一次盘坐在拥挤的房间内。
屁股底下的蒲团都已经开始有些散开了,但是他还舍不得换。
自己……要不要放手一搏看看?
若是东仪真的无心求生,的确如崔家小姐说的那样,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这些年,自己什么办法都试了,东仪不仅毫无起色,还越来越严重。
可要是东仪此去,真的……
安士晋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不吉利,不吉利,不能这样想。
安士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要是自己对东仪说了,东仪一定会非常期待。
除了搬家那次,她从来没出过家门,更别提是参宴了。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出现。
安士晋咬着唇,心内天人交战。
他知道,若是自己此时去找东仪,征询她的建议,必定会如崔家小姐所言,会得到肯定的答复。
东仪渴望外面的世界,已经很久了。
现在难得有人为她做主,给她一个出去的机会,她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不答应。
可……东仪知道,她出门参宴,意味着什么吗?
冒着生命危险去参加这个宴席,真的有必要吗?
要是东仪去了,她是开心了,可恶果,却是留给自己品尝。
他真的,不觉得自己能承担起这样的结局。
或许他不惜一切吊着东仪的命,对她来说,反而是一件恶事。
即便崔家小姐也认同自己的做法,可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在东仪身上。
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可以适当地放一下手?
东仪,竟然已经有了求死之心吗?
为何从不曾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也不对自己说?
安士晋失笑。
是了,告诉自己,这才不是东仪的性子。
说到底,这一切还是自己造成的。
他太想让东仪活下去了。
但是却没想过,自己这样的心思,给了东仪多大的负担。
安士晋苦笑。
他这个做兄长的,还真是不称职。
安士晋直到老仆人在门口唤他吃饭,才发现房内的光线已经很暗了。
他应了一声,在房内又坐了一会儿。
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为了照顾安东仪,安士晋是去妹妹房里,陪她一起吃的。
怕她觉得一个人太过孤单。
白日自己要出门,老仆也有家中琐事要做,妹妹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本就很不好过了。
要是晚上也不多陪陪,指不定有多寂寞。
再则,妹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不多看几眼,或许往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安士晋看着妹妹很欢喜地吃着饭。
今日崔青卿来了,安东仪心情就特别好,吃得也比平日里要多。
话也多,三句里面两句不离崔青卿。
安士晋感觉得出来,妹妹是真的很喜欢崔青卿。
也是,那样敞亮的性子, 自己也喜欢。
安士晋陪着也吃了些。
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应当不会是错误的。
即便是人生中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妹妹也定然愿意赴约。
安士晋没有犹豫。
“东仪,崔小姐今日来找我,说过几日她要举办一个募捐宴席,问能不能让你去。”
“我寻思着……”
安东仪抿着嘴,手已经拉着兄长的衣袖摇个不停。
虽说妹妹不曾言语,但是安士晋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安士晋轻轻地笑了。
“好了,兄长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
“今日天色已经晚了,明日我就去跟崔小姐说,到时候让她来接你,可好?”
安东仪第一次参加宴席,许多都不懂。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兄长不能送我去吗?”
安士晋笑道:“若是我那天有空,就送你。若是没有时间,就让崔小姐来接你,好不好?”
安东仪有些忐忑,但想到自己能出门,参加人生中第一场宴席,立刻又将这些忐忑抛到脑后。
“那……兄长,去参宴的话,我是不是要准备新衣裳?”
安东仪皱着眉,掰着指头,一件件数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来。
她不出门,也基本不见客,绝大多数衣服都是燕居服,去参加宴席当然不能穿这些。
“兄长,青卿的宴席什么时候开呀?我要是这会儿去做新衣裳,还来得及吗?”
这是安士晋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到的难题。
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是啊,妹妹要去参宴的话,没有合适的衣服……
现在做,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当然,最让安士晋说不出口的,是家里可能没钱给妹妹做一身体面的,能去参加宴席的衣服。
安士晋并未将这些事告诉妹妹。
既然自己已经想好了,要让妹妹去,那接下来,这些都是自己要去解决的问题。
“首饰可以用娘留下的那几件,虽说不是那么时兴了,也有些旧,拿去修缮一下就行。”
“衣裳……衣裳的事,我明日去找崔小姐问问,看宴席什么时候举办。问来之后再说。”
安东仪乖乖点头。
“好!”
期待着要去赴宴,安东仪今天吃药都特别听话,在兄长温柔的注视下乖乖闭眼睡觉。
就连梦里,都是自己去参宴的事。
却是苦了安士晋,一个人在房里拨算盘珠子,盘算着可以从哪里拿出一笔钱来,给妹妹做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