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林子,人就越多,还没完全到地方,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喧闹声。
恍惚间,韩长祚以为自己是回到了京城。
佉沙镇常住人口就不多,整个镇子也给人一种生机不繁,死气颇多的感觉。
或许是每年秋后,都会死不少人的缘故,这里的人对于死亡的感受远远多于生存。
说行尸走肉倒不至于,但麻木是肯定的。
军中人也不少,但更拘谨些,军令如山,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要在规则之内。
而这片林子,倒像是这一带的世外桃源。
或许是因为有繁茂树木的缘故,人也被带动起来,有精神气,有生机。
这让韩长祚梦回京城。
虽然和京城相比,这里要显得更为朴素,却没有佉沙镇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了。
他更喜欢这样的地方。
佉沙镇,有些过于压抑了。
一直观察着韩长祚的叶子明,自然没错过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果然呐,南边来的人,是不会喜欢佉沙镇啊。
那个地方,唯有时时经历生死的人才能习惯。
看看,一到这里,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再往前走一段,道路两边开始出现零星的摊子,再往前,支着摊子做营生的人更多。
韩长祚有几分诧异。
“佉沙镇有城墙,难道不是更好吗?”
更安全一些,不用担心露天做营生,会被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北戎人偷袭。
叶子明摇头。
“洪老弟,这就是你不懂了。”
“你没在这里生活过,所以你不能理解。”
“在城墙里面生活,固然安全,但是却也少了生气。”
“野外是危险,但出了城墙,大家会有种心思开始活泛的畅快感。”
被城墙保护的时候,活着就只是活着。
仿佛看不到希望。
人们的目光无法越过城墙,看到外面更广阔的天空。
但到了城墙外,反倒生出失去禁锢,获得自由的感觉。
在城外,天高任鸟飞。
他们可以朝北看见不知要跑死多少匹马,才能抵达的天际;可以朝南,看见隐隐约约,不知在几千里之外的山峦。
而不是在被城墙围起来的盒子里,恐惧着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就连这里售卖的东西,似乎都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儿,韩长祚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里的东西,有京城的味道。
这片林子很大,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又或是天生地长,给了此地的百姓一些不多的欢乐。
不过里面已经有些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有一些相对比较简陋的游玩之地。
那些韩长祚不感兴趣,他更喜欢在在外面的路边逗留,看一看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
有些制作粗糙,却很有匠心的东西,倒是适合买下来,托人送回京城去当礼物。
阿妈一个,娘一个,萧萧一个……虽然还没成为自己的丈人和大舅子,但是也算上吧。
仔细这么一盘算,韩长祚就发现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囊中羞涩。
作为长公主宠爱到接近于溺爱的独子,他向来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口袋里从来不缺钱。
如今到了北境,倒是一枚铜钱得掰成两份来花。
目前为止,他的开销大头,还是在军中的人情往来上。
怪不得朝中官员要贪。
不贪,就凭他们那一点俸禄,堪堪够养家,哪里还能去和上峰打好关系,年底考绩的时候记一笔好。
韩长祚盘算来盘算去,他今天带出来的那点钱,就只够买半个礼物。
他眼神闪烁,努力在心里头说服自己。
要不这次就算了?
一会儿还得打架,要是刚花钱买下来,打架时候给弄坏了,自己跟谁哭去。
等……发了粮饷再来吧。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选好的礼物,在摊主希冀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东西很好,但他买不起。
就这样。
准备去打架。
韩长祚有些焦躁起来,不停地斜睨着自己边上的叶子明。
你打不打啊!
要打快点打!
别浪费时间,磨磨叽叽的,一点都不爷们儿。
韩长祚甚至打算,要是叶子明再不动手,那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暗戳戳地想着,或许打完之后,还能搜刮一下叶子明的钱袋子,指不定自己买礼物的钱就有了。
想到这里,韩长祚一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起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坏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干起这种坑蒙拐骗的事来了?
而且还这么理所当然。
他变坏了。
但是……感觉好棒!
要是在京城,他娘知道了,一定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有辱斯文,不像是天家子嗣。
骂完之后,还会拎着他的耳朵,去宫里找阿妈,让阿妈再把自己骂一遍。
自己刚才想的那些事,对于她们来说,是大逆不道,是不学好。
她们想让自己走的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但显然,这条路,并不适合自己。
或许是北戎的血脉在北境有了加成,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在京城一直被压抑着。
到了这里,他才看见了自己最想走,最该走的那条路。
叶子明感觉自己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明明气温逐渐回升,开始变得暖和,可他就是忍不住要打冷颤。
循着危险的气息,一路看过去。
那个自己想要伏击的洪明才正呲着大牙,对自己笑得一脸灿烂。
眼神不再有所遮掩,直直地盯着自己。
仿佛他才是那个猎物。
叶子明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开始深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急躁了。
今天,也许并不是一个伏击对方的好日子。
他很想说,要不干脆放弃算了。
可主子在听说洪明才是裴孟春的学生后,直接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全都交给自己,去击杀对方。
要是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退缩了,很快就会成为主子的弃子。
升任旅帅,就别想了,甚至可能会在保护更重要的棋子时,推自己出去做挡箭牌、替罪羊。
啧,以为是个好机会,却不曾想一时情急,反倒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事到如今,只能做好一击必杀的准备,必须要将此地作为洪明才的葬身之地。
叶子明的笑容干巴巴的,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恐惧。
“洪老弟,怎么这样看着我?”
韩长祚丝毫没打算收起自己显露于人前的锋芒。
“为何如此看着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早就对我有了不轨之心?”
在对方没反应过来时,韩长祚飞快地捏紧了叶子明的手腕。
“你现在可以将你那些帮手全都喊过来,我倒是乐得一网打尽。”
“不过,选在这里,也算是你的一大失策吧。”
“或许你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地人多,反倒可以遮掩我的呼救声,死后的痕迹,也会因他人的行动而清除掉。”
“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你若是将你的那些帮手喊出来,那我就在此大喊,你们全是北戎的探子。”
“你觉得,这里的人,是帮你,还是帮我?”
“当然,你们也可以指认我是。”
韩长祚的声音落在叶子明的耳中,仿佛是恶魔的低语。
“可是等我们两个一起被抓了,你信不信,我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而你,死、定、了!”
韩长祚甚至松开了自己对叶子明的牵制。
“如何?自己选一个吧。”
“是进去,几个人围攻我一个,搏一条命,还是在这里张扬,让我们两个全都被抓起来。”
“你自己选一个。”
叶子明的背上全是冷汗,额上密密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吹干。
洪明才到底是什么人?
他凭什么有这样的绝对把握,认为自己可以在被抓之后脱困?
总不能是因为徐令芳对他的高看吧?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他下意识地朝那几个帮手的位置扫视。
心中再一次升起了逃避之意。
“别看了。”
韩长祚淡淡道:“他们都在等你的指挥呢。”
“叶队正,虽说这几个不是你手底下的兵,不过这次行动,全听你的指挥。”
“你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所以,要慎重地做决定才是。”
看着叶子明脸色发白,韩长祚的心情特别好。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去尝试着赢得一次胜利。
不像是在京城,依靠哈都他们的武力,依仗他娘的权势。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人在意自己是大晋与北戎的杂血。
一切,武力为尊。
他喜欢这样。
因为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有着绝对战胜对方的必胜信念。
韩长祚有种感觉。
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天性,开始得到了释放。
从叶子明惨白的脸色,他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韩长祚脸上的笑越来越狰狞,落在叶子明的眼中,仿佛是夺命的刀剑。
“你,选择好了吗?”
叶子明僵硬着身体,再次回望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帮手。
在此刻之前,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落到现在这样的狼狈境地。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兔崽子,竟然也能把自己逼成这样。
叶子明此时终于明白了先前姜队正所说的那些话。
洪明才,是个对上了之后,就会搏命的家伙。
如果自己没有同样搏命的信念,就会被对方咬住咽喉,直到咽气为止。
叶子明起了胜负之心。
他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几十场生死战的人。
他能不敌眼前这个连战场都没见过的少年郎?
他杀过人吗?
会搏命,算不上什么。
真正搏过命的,才是赢家!
而自己,会让这小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搏命。
经历过生与死,才能彻底放开自己内心被拘着的野兽。
洪明才,还嫩着呢!
他二人之间,鹿死谁手,除了老天爷,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