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昶的心情非常不好。
昨天逾轮部中有人私下约自己出去,告诉自己军中混入了北戎的探子。
马昶第一反应是北戎那些主战的部落脑子是被马踢了不成?
然后才开始分析对方找自己出来,并透露这件事给自己的目的。
逾轮部想脱离北戎,归顺大晋的心思,几乎整个北境都知道。
他们想要借机卖好,找到归顺机会,这再正常不过。
对方这个时候找到自己,又刚好来了新人,这暗示十分明显了。
马昶并不傻,完全不想被人借刀杀人。
看来洪明才的身份存疑。
他是从京城来的北戎混血,还是昨天刚进来的新人。
是宫里的那位娘娘指使他来联络北戎?联络逾轮部?
朝廷想干什么?
将北戎一网打尽?
还是宫里头的那位娘娘,有了异心?
马昶心烦意乱地想着这些,脑子都快炸裂了,一夜没睡,自然早上来练兵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在经过韩长祚的时候,马昶看了他一眼,没特意遮掩。
这一眼,落在无数人的视线中,一些聪明人开始彼此打眼色。
这个新来的队正,看起来有些问题啊。
竟然能让马头儿不快,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就连陆群生都下意识地松开韩长祚,朝边上走了两步,尽量与他拉开距离。
韩长祚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心,却丝毫没当回事。
以前在京里,有时候自己出现,大家也是这么对他的。
习惯就好。
马昶走到台子上,大声喝道:“众队正听令!”
“各自整队,依序列队。”
“今日训练突刺。”
他闭了闭眼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韩长祚的方向。
“林飞雄、蒋元珍、孔云和。”
“在!”
三名汉子自队中出列。
马昶用手中的鞭子指了指韩长祚。
“这是你们的新队正,认一认吧。”
“诺!”
三名汉子心里直骂娘。
方才马昶的那一眼,他们自然也看到了,也知道韩长祚就是他们的新任队正。
本来还谋划着坑人家一顿肉,现在倒好,往后他们这一队一百五十人,怕是都要受到这位新队正的连累,被旅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他们而言,最难受的并非是军中的针对。
唯一害怕的,是战争一起,被顶头上司列为先锋敢死队。
那就是让他们这群人去送命!
三人见了韩长祚,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行礼也是极为敷衍。
“洪队正。”
韩长祚点点头。
“往后就有劳三位协助了。”
“好说。”
韩长祚跟着他们,走到队前站定。
马昶见差不多了,就开始进行指挥。
“收!”
“刺!”
“再来!”
“收!”
“刺!”
“用点力气!你们是大早上没吃饭吗?!”
“就你们这帮瘪犊子样,还指望上阵立功?!北戎骑兵一个冲刺就能把你们给冲散了!”
“命都保不住,还立功!”
“给老子把吃奶的力气全都拿出来!”
“收!”
“刺!”
“再使点力气!”
“今日不做到我满意,谁都别想吃晌午饭!”
“收!”
“刺!”
韩长祚跟着马昶的口令,手中握着槊,不停收回,再刺出去。
如马昶这样的旅帅,上阵时用的马槊。
他们这些都是步兵,用不着那么长的,握槊这样的长杆矛,已经算是不错的武器了。
对付北戎的骑兵,北境一带常用的依然是铁蒺藜和拒马。
要是打持久战,时间来得及,那就再挖几条壕沟。
北戎的骑兵,放眼整个大晋,能扛得住也没几个。
马昶站在高台上,目光时不时不由自主地落在韩长祚身上。
看着他汗如雨下,目光坚毅,心中一叹。
要是没有昨夜的事,怕是自己会高兴京里的贵人们有眼光,派了个人才过来,自己算是捡到宝了。
可经过昨夜那一遭,再看今日韩长祚的表现,马昶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若为友,此人乃是军中良材,若为敌,就要务必尽早斩杀于未崛起之时。
马昶背在身后的手,握住,又松开。
此事非自己能定夺的,还是把这个烫手山芋往上抛给徐老大得了。
天塌下来,自有他们这些高个子给自己撑着。
马昶心里想定了主意,阴云密布的脸上也算是有了变化。
他看了看日头,举起手,握成拳头。
“停!”
“今日暂且练到这儿。你们记住,平日里的辛苦,是为了上战场之后能保命!”
“现在不努力,回头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都去吃饭吧。”
说罢,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在即将离开的时候,马昶停下了脚步。
到底没能忍住。
“洪明才,你跟我来。”
众人的复杂目光落在韩长祚的身上,探究着他。
韩长祚一声不吭,与三名伙长嘱咐了几句后,径自跟在马昶后面,离开了校场。
他们一走,校场立刻像是炸了锅。
熟悉的人纷纷三五成群,围拢在一起,开始聊起马昶奇怪的言行,还有新来的这位队正。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应该就是那位宸妃娘娘当年从北戎带来的护卫后人。”
“这是不是说,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要跟北戎打仗了?”
“不知道,京里头的贵人们怎么想的,我们哪儿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裴相年纪也大了,还能骑的上马,提得动枪吗?”
“应该不行了吧?听说裴相吃了绝子药,已经打不动了。”
“这下不是完犊子了吗?!这要真的两国交战,北境还能守得住?”
“不晓得。当年北境能收复,全靠了裴相。这要是没了裴相,如今这些帅将,守倒是行,攻怕是办不到。”
刘小西等人也围拢在陆群生周围,皱着眉头。
“老陆,怎么办?”
他们也没想到,竟然会惹上个祸头子。
这要是马头儿将迁怒,他们这几个同房的,一个都跑不掉。
平日物资被克扣,倒是小事,就怕马昶记恨,回头将他们全都列为先锋,第一个冲向北戎骑兵。
那他们这些人,就全都是北戎骑兵马下的冤魂。
陆群生的表情也十分难看,他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这洪明才,看起来倒也不是个不好相处的,怎么就得罪了马昶呢?
“先不管了,再看看。”
“头儿不是把他叫走了吗?指不定是有事,等人回来了问问。”
“老陈,你不是跟马头儿的亲卫有认识的?回头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行,等会儿我过去问问。”
“先别想那么多了,吃了饭再说。等见了人,咱们盘问盘问,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群生皱着眉头,招呼着众人去伙房分批吃饭。
进了伙房,没看见马昶跟韩长祚的身影,心知他们应该是在马昶的房中吃饭。
陆群生的心里越发焦躁。
别回头连累自己就行,他这条命还没活够呢!
马昶的房中,韩长祚与他相对而坐。
马昶举起酒壶,为他斟满。
“喝一杯?”
韩长祚摇摇头,把酒盏推远了些。
“军中不能饮酒的。”
马昶一笑。
“没看出来,倒是个老实人。”
他也没再客气,拿过韩长祚没动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喝,老子喝。
这酒在北境可不算便宜。
马昶放下酒盏,幽幽地望着韩长祚,眼神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洪明才,你应当不叫这个名字吧?”
“你到底是谁?”
韩长祚心中慌乱。
自己是什么地方没做好,出了纰漏,被人认出来了吗?
还是说,马旅帅是得了什么消息,试探自己?
韩长祚让自己镇定下来,回望马昶。
“昌吉。这是阿妈为我取的名字。”
马昶倒是不觉得意外。
若是父母一方是北戎人,那孩子有个北戎名字很正常。
“你父亲姓洪?”
韩长祚眨眨眼。
“嗯。”
自己也没说错。
他父皇乃是大晋的天子,凡大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姓什么都算他的。
马昶轻轻一笑,突然暴起,重重一拍桌子。
“大胆!”
“你都已经暴露了!”
“事到如今,竟然还敢瞒骗于我!”
马昶闹出来的动静太大,甚至连门口的亲卫都吓了一跳,忍不住扭头朝屋内看去。
可是门关着,他们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
韩长祚自然也被马昶拍桌子的动静给惊到了,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顶着马昶的吃人眼神,起身去拿了巾布,回来一点一点拭净桌上弄撒的酒液与菜汤。
“旅帅既然不信我的话,必定是有了捉拿我归案的证据。”
“既然如此,我与旅帅之间也无需再谈下去。”
韩长祚将擦完的巾布扔到一边,取了水净手。
“旅帅,可以请军法了。”
马昶盯着他,只觉得一阵牙酸。
这洪明才,让他感觉不好对付啊。
自己不过是想借势发难,恐吓一番,让人在六神无主之际承认。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手中并无实据,也可靠口供将其拿下。
这些不过是审讯小技巧,马昶称不上高手,但也能算是老手一个。
可这洪明才表现得太镇定了。
他的表现反倒让自己陷入了两难地步,甚至开始怀疑起逾轮部对自己的传信。
若不是来的那个人,是自己的老相识,他的怀疑多过信任。
可来的是此人,马昶的信任就压倒了怀疑。
这人是逾轮部可汗的左膀右臂,每次马市交易,来得都是他。
马昶心中犹疑不定。
究竟是逾轮部的话不可信,还是自己弄错了人?
洪明才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但未必就是逾轮部说的那个人。
主要还是洪明才来的时机正好,又是宸妃的护卫后人。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巧合到自己不得不去怀疑他。
马昶眼神闪烁,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翻滚。
究竟是洪明才过于会隐藏自己,还是他真的是无辜的,是自己弄错了?
逾轮部欺骗自己的可能性不高。
打了多年交道不说,每每北戎主战派南下犯边,逾轮部都会向自己寻求庇护。
他们之间,也算是依附生存。
逾轮部没有这个胆量欺骗自己,除非他们想要被灭族!
马昶很快排除了逾轮部的嫌疑,将目标锁定在了人选上。
洪明才看着不像,表现得太无辜了。
或许他本身就略显质朴的外貌,让自己忽略了他的心机与城府。
但自己镇守佉沙镇多年,且不说能不能识人,认清一个人是否有所隐瞒,还是做得到的。
洪明才没有给自己这样的感觉。
马昶心中大定,微微一笑,招呼韩长祚坐下来。
“瞧瞧你,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来,坐。”
马昶是个能屈能伸的滚刀肉,方才还厉声呵斥,试图逼迫韩长祚,现在转头又笑容满面,仿佛韩长祚是自家亲戚。
马昶等韩长祚落座后,叹了一声。
“明才,你不要怪我。如今裴相的威势大不如前,北戎各部蠢蠢欲动,我这也是担心自己被人从背后捅刀子。”
“你当知道,死在北戎人手里,我们这些当兵的,死得其所。”
“死在自己人手里,那我们是真的死不瞑目!”
韩长祚点头,对此十分赞同。
若非当年被细作出卖,辅国公府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凄凉。
上回纪夫人成亲时,他跟着母亲在辅国公府吃喜酒,见了一回王夫人。
王夫人早几年被王氏安排,嫁去了岭南的开国县男,是太祖的后裔,虽是庶出,倒也算是个倚仗。
只是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落在当时所有人眼中,心里都不好受。
那细作当时就被抓住了,一直在牢中待到了裴相凯旋归来,在午门凌迟处死。
他娘说,那人被片下来的肉,叫周围观刑的百姓践踏成了肉泥,就是再没缺肉吃的百姓,都不屑于带回去煮着吃进肚子里。
背叛者,是没有好下场的。
马昶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韩长祚脸上的表情,见他对自己的话很是赞同后,心中又稍稍放心了不少。
不过嘴上还是要继续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开脱的。
“其实也不独你。这几年,但凡新升的军官,都会经历这么一遭。”
“你要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同房的那几个。”
马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心虚得不要不要。
他在心中求遍了路过此地的漫天诸佛神仙,希望他们能保佑自己,别让洪明才回去之后真的问。
要是问了,那自己就直接暴露了。
沦为军中笑柄倒还好说,过几年就没人提起。
失去军中威望,往后掌控不了手下的这些兵,才是最要命的!
但是心里的这些话,马昶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心想,别让自己抓到了那个北戎探子,否则自己要他好看!
当然,倘若没有这么个人,纯属逾轮部捕风捉影,害得自己今日在新来的队正面前丢脸,那逾轮部就等着自己的报复吧。
呵呵!
真以为他马昶是面团揉的?!
或许马昶自己没感觉,但韩长祚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自觉地对自己流露出了一丝讨好。
无他,这样的神情,韩长祚见过太多次了。
熟悉到不行。
略一思索,韩长祚就明白了马昶的心思。
应当的确有这么个人,自己只是出现的时机正好,所以就被怀疑上了。
如今应当是洗脱了嫌疑,马昶生怕自己回房后,真的会向别人询问,心虚了。
韩长祚假装自己没明白马昶的心思,为他斟满了酒。
“旅帅之意,我心中明白。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条命死得不值当。”
马昶一拍大腿。
“对!就是这个理!”
马昶很给面子地将韩长祚为自己斟的酒饮尽。
“今日我借酒向你道个歉,上午练兵时,我对你态度不行,怕是让别人误会了。”
“不过呢,这也是一种历练。”
“小子,别说我没教你。想要收服底下的兵,可不是光凭自己比他们官职高,就能办到的。”
“不可能!”
“他们只会阳奉阴违。在肚子里想,有什么好牛气的,回头等老子爬到你头顶上,也要你好看!”
“兵,不好带,得动动脑子。”
马昶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如今我也算是阴差阳错,让你有了这么个机会,去尝试着收服你手下那三个伙长对你的诚意。”
“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就是。我这儿,只要你不是北戎的探子,什么都好说。”
一个小小的佉沙镇,还翻不出天来。
马昶有这个自信,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新来的队正撑住。
韩长祚笑道:“那往后就麻烦旅帅为我保驾护航了。”
“好说!”
两人一同吃了些酒菜——马昶吃酒,韩长祚吃菜。
吃完这一顿,韩长祚十分知情识趣地离开,回去营房。
今日他们营房的队正,没有外出巡察的任务在身,全都待在营房里,等着韩长祚回来,好好问问马昶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顺带再弄清楚,这洪明才到底是哪儿得罪了马头儿。
要是无伤大雅,那往后他们还可以继续与他来往。
要是得罪狠了,他们可能就要自己想辙,离得远些了。
比如,和其他人对调营房,把倒霉蛋换过来,跟洪明才住一块儿。
死谁都行,别死自己就好。
韩长祚一进营房,就看到五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不放。
看得他心里发怵。
“几位哥哥可是有事?”
一看就是专门等他的。
陆群生“嘿嘿”一笑,仗着自己是这营房的老大,率先说话。
他朝韩长祚招招手。
“洪老弟,今儿中午是跟马头儿一起吃的午饭?”
“嗯。”
陆群生啧啧两声。
“你倒是个有福气的。马头儿可是私藏了不少好酒。你这下怕是大饱口福了。”
韩长祚十分老实地摇头。
“我没喝。军中不给喝酒的。”
众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陆群生愣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是……我说洪老弟,你这也太实诚了!”
“是,明面上是有军规,军中不能饮酒。偷摸着来,别被人知道不就行了?”
“嗐,你看看这军里头,谁跟你这样一板一眼做事的?”
刘小西也叹了一声。
“你这样,很容易被欺负的。”
看在昨天那顿肉的份上,他还是多嘴提醒了一句。
韩长祚却不这么认为。
若是做不到令行禁止,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逆风仗,全军溃败,若是平日散漫惯了,那就是给敌人送人头。
不过现在,这些话还轮不到他来说,人家说什么,自己应什么就是。
这里不是京城,而是北境的边镇。
别说自己是隐姓埋名来的,即便表明了身份,这些人心里也不会服他,不会信他的话。
先前他们已经去找了马昶亲卫中的熟人,知道了今天马昶吃饭的时候大发雷霆。
不过看洪明才回来,毫发无伤,到现在为止,也没有马昶的军令送来,应当是没什么大事。
但他们依然要问清楚。
“马头儿叫你去干嘛了?”
韩长祚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来。
回想起,方才马昶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讨好,他心中微微一笑。
暂且帮着瞒一下吧。
“是吏部那边将我的告身弄错了几个字。存档的时候被抽查,发现了。”
“吏部那头推诿,最后把事儿怪到了旅帅身上,说他没有及时发现上报。”
陆群生撇嘴。
“京里头的官儿就是这样!”
“他们自己不想受罚,就把责任往我们这里推。天高皇帝远,我们就是浑身上下长了嘴都说不清。”
“这要是被徐老大知道了,还不得痛骂马头儿一番?!”
说着,陆群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是见识过马昶挨骂的。
明明年纪和徐令芳没差几岁,却被当作是个孩子一样,骂得狗血淋头。
马昶还不敢回嘴,只能乖乖听着。
陆群生同情地看了眼韩长祚。
“你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他拍了拍韩长祚的肩膀。
“也没什么大事,说开了就好。马头儿是个讲理的人,气头过去了就没事。”
韩长祚点点头。
“有劳几位哥哥替我担心了。”
他说得真情实意,倒是让其他五个别扭起来。
他们哪儿是担心?
不过是怕自己被迁怒罢了。
不过既然洪明才这么说,那他们就顺着梯子下去呗。
左右无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