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硬茬子了。
这是陆群生这三人脑子里所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军中强者为尊,只有强者才会爬得越高,走得越远,更有活下来的希望。
升为队正,虽然在整个军职当中是最底层的那个,但与普通士卒相比,已经高出了许多。
军中不比庙堂,每一次升迁,都是踩着无数尸骨,每升一级,踩着的尸骨都要翻一倍,乃至数倍。
陆群生他们能升任队正,也是数次死里逃生,冒着生命危险,屠戮一个又一个生命才能得来的。
他们不是没遇上过硬茬子。
战场上,搏命的多了去了,是个人都想活下来。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刺头新兵。
刚入军营,什么都不懂,仗着自己在外有几分能耐,想要称王称霸的多了去了。
但这次遇上的不一样。
很不一样。
陆群生他们在新来的这个洪明才身上嗅到了危险。
若是在战场上相遇,两方为敌,他们一方活不下来。
昔年有项羽,有关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有许许多多。
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被那些无敌将军们指挥着,去消耗的废材。
死了也白死的那种。
韩长祚看着他们,没有进行再次攻击。
“我说了,无主之物,我扔了。这是归属于我的地方。”
“还有,把该我的东西还给我。你们卖了我的东西,就是抢了我的钱,得还给我。”
“不还,我们打一场,谁拳头大,听谁的。”
陆群生微微眯起眼,脑子转得飞快。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没有脑子不好使的。
公西铁牛那种一直走狗屎运的不算。
他们比不了。
军中禁止私下斗殴。
刚才是自己在激怒之下率先出手,落了下乘。
不过还有反击的机会。
哪怕是马昶来了,只要推说是切磋,马昶也不会惩罚他们。
军中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欺负新人,算是潜规则。
马昶刚入军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只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可要是自己能把洪明才刺激得对他们大打出手,乃至见了血。
无论对方背后有什么靠山,马昶都必须罚他三十军棍以作惩戒。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
不能令行禁止,上了战场,谁还听将军的?!
手下无兵岂能称将。
洪明才知不知道这些,他们不管。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
今天这下马威,洪明才必须吞下去!
陆群生眼神微变,站稳了身体,甩甩手腕。
“倒是个好手。谁教你的武艺?”
韩长祚沉默了一下。
“北戎人。”
陆群生一时没听清。
“谁?”
“北戎人,北戎人教的。”
陆群生联想到了什么,与身后的两名队正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套话。
“你父母一方是逾轮部来佉沙定居的?”
这个很有可能。
逾轮部也算是被北戎驱使着打出来的,部落中不缺能征善战之辈,也有许多厌倦了战争,偷渡到佉沙镇定居的人。
韩长祚本身的确带有很明显的北戎人长相,但是北境这边,如他这样的人很常见,陆群生他们都没有多想。
“不用猜了。我来自京城。你们难道听不出我的官话吗?”
陆群生几人一愣。
京城……北戎……
无需韩长祚多言,他们就已经理清楚了。
昔年先帝征战北戎,打回来了一个北戎公主,如今被封为宸妃。
这人,应当是宸妃当年带来的那些北戎护卫的后代。
这下陆群生等人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多做什么。
若是普通逾轮部的后代,他们可以狠狠给一个教训。
可京城来的,那是有头有脸的人,别说马昶一个区区边疆旅帅,就是镇守六镇的徐令芳,都不敢多放一个屁。
这个洪明才,来头不小,恐怕是京中有了什么变故,让他前来北境。
靠山太大,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自己兄弟丢了这个队正位置不亏,命中无官。
识时务,也算是能在军中往上爬的重要能力之一。
韩长祚在心里暗暗想着,自己只是借用了忽齐勃的身份,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吧?
京城的北戎二代,几乎都是他的护卫,少部分在取得了大晋户籍后,就离开了,自立门户。
忽齐勃因为是哈都的孩子,和自己玩得最好,关系最近。
只是借用一下,自己也不会干别的坏事,就算哈都知道了,应当也不会惩罚太过。
如今明面上,他还是“洪明才”呢。
捧高踩低的人,京城也有,更多,只是会做得更体面些,不像军中这么赤裸裸。
韩长祚在经过最初的愕然后,倒也觉得习以为常。
他在京城的身份高,背靠天家,有的是人捧着他,还有些人,明面上捧着,暗地里却想着借他痴傻模样踩一脚。
还不如军中这样直白,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放弃了给韩长祚一点颜色看看,陆群生心里对兄弟道了声歉,旋即提起方才的事。
“那些东西原不是我们的,而是另外两位队正的。”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们刚才没吭声的原因。
“洪队正的被褥原也没送来,我们不过是想跟你开个玩笑,不曾想倒是让洪队正误会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哥几个陪着洪队正走一趟,去军需处重新领一份。”
陆群生左手边的那个矮壮汉子憨厚一笑。
“军需处那帮狗娘养的最是会看人下菜碟,洪队正初来乍到,被他们欺负也是正常。”
“不过洪队正无需担心,咱们几个也算是军中的老兵卒子,跟他们也算是有些交情,咱们一起去,多少得卖个面子。”
韩长祚没拒绝。
“那就有劳几位陪我一趟了。”
“洪队正客气了。”
那矮壮汉子笑呵呵的,看起来十分憨厚。
“我姓刘,刘小西。陆队正先前你就见过,另一位是曾大田。”
“咱们几个能住一间房,也是有缘。方才老陆也是见洪队正你身板子壮实,有些技痒,等不及去演武场比试,洪队正,你可别往心里头去。”
曾大田也帮腔。
“嗐,老陆这不也是担心洪队正能耐不够,压不住底下那些人吗?”
“洪队正,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什么话都被对方说尽了,韩长祚也没什么要说的。
“小事罢了。”
陆群生赶忙道:“走走走,咱们去军需处,给洪队正帮帮场子。”
“走,走。”
三人拥着韩长祚出了门,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给韩长祚出头?
开玩笑呢!
军需处那帮人,沾着油水最足的地方,拿捏了他们的喉咙,成日见他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若是两方都吃瘪,那才是他们最想看见的。
可要是韩长祚被欺负得过了头,他们倒是也能帮着说两句。
说两句,仅此而已,多了不要想。
得罪了军需处,谁知道往后会给自己什么小鞋穿。
要是扣着物资不给,回头手底下那帮人,还不得造自己的反?!
陆群生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跟着韩长祚一起来到军需处。
那些人还在打牌。
在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后,立刻警惕地抬头看了眼,在发现是陆群生他们后,松了一口气。
“老子还以为来的是谁呢,原来是老陆你们。快把老子的屁给吓出来了。”
陆群生显然与他很熟稔,上半身靠在桌子上,朝条凳扫了一眼。
“你们也是胆子大,才刚发下粮饷没几天吧?这就赌上了?不怕一会儿马头儿过来,把你们给一锅端了。”
那汉子“嘿嘿”一笑。
“马头儿那性子,你还不知道?雷声大雨点小,顶多就是罚我们多练几天,别的没啥。”
嘴上是这么说,但身体很诚实地开始收拾赌具。
军中禁赌,真要是被抓住了,从上到下,都没好果子吃。
那汉子赌得正兴起,方才他输了不少,正想来一把大的回回本,偏来了几个捣乱的,这下没得赌了,心里不爽得很。
一看韩长祚,马上乐了。
这不是刚才来的新任队正吗?
叫什么来着?
老子刚犯愁找谁撒气了,你自己个儿送上门来的。
那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那汉子朝韩长祚扬了扬下巴。
“你小子怎么又来了?又缺什么了?”
“别说老子事先没跟你说,东西发放都是有循例的,要是想要额外的,得自己个儿花钱买。”
至于花多少钱买,那就是他们说了算。
这小子看起来不像是缺那几个钱的,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捞他一大笔。
万一发了,自己哪里还愁赌资?
韩长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双手抱胸,一脸看好戏的陆群生等人。
“陆队正他们说,你没送过去。”
那汉子牛眼睛一瞪,声音大得连屋上的瓦都震了三震。
“谁说老子没送过去的?!”
“老陆,你们这是诬陷老子!信不信下个月发夏装,老子扣着不给你们!”
这下算是捏住了陆群生他们的命根子。
陆群生干笑几声。
“别呀,咱们谁跟谁?多少年的兄弟感情了。”
“指不定是谁打着洪队正的名头,从你这儿领了,咱们也不知道,倒也是个人才。”
军需处的盘算,陆群生几个心里门儿清。
不就是想捞一笔吗?
咱们几个帮着还不成吗?
陆群生在桌子上敲了几下,朝那汉子使了个眼色。
这回老子帮你,回头记得请老子吃酒。
陆群生叹了口气。
“洪队正,看来是没法子了。这有人冒充了你,将东西给领走了。老牛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要不……你花钱买一套得了?”
边上几人也起哄。
“还是出钱买了吧,花钱消灾。别回头为了这几个铜板的事,伤了和气。”
“往后大家伙儿都是要一起上阵杀敌的,这要是得罪了人,背后给你捅一刀子,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是和气生财。”
“洪队正是京里头来的,你也不缺这几个钱,不如就算了。”
韩长祚想了想。
“你们说有人冒领,那请问可有证据?”
他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
“光凭一张脸,就能把物资给领走,那是不是马旅帅来了,能把所有物资全都领走?”
被陆群生叫做老牛的那汉子干笑几声。
“那不能够。”
他随手从柜子上抽出一本纸张泛黄还缺角,看起来像是要被翻烂了的册子。
随手翻到一页,指给韩长祚看。
“喏,签了字才能领的。账目清晰,可不是咱胡咧咧。”
那字写得龙飞凤舞,与其他一笔一划,看起来仿佛孩童练习的字看起来格外不同,看起来像是任何字,却又任何字都不那么像。
韩长祚看了摊开的账册左右两页。
这大抵是军中常用的伎俩,专门用来糊弄人的。
就看当事人的性子,是被唬住了,在众人的压迫下,捏着鼻子认栽,还是选择硬刚。
韩长祚更喜欢后者的做法。
怎么说,也是在京中靠着他娘横行霸道的纨绔。
受气?
不存在的。
韩长祚将账册合上。
“东西,我没领到。你们说是有人冒领,还拿出了证据,那我也无话可说。”
众人心头一喜。
就知道新来的会在没摸清情况前,先忍气吞声,肥了他们这些人。
等以后混熟了,如今这点小事,谁还会记得?
顶多笑骂几句。
他们笃定了韩长祚会直接认下。
却不料韩长祚话锋一转。
“既然连这些不值钱的都有人冒领,那更值钱的呢?”
“会不会有人冒领军功?”
“我去找马旅帅,必须得将此人给抓出来。今日不过是冒领我的东西,怕是往日还冒领了不少人的东西,乃至各位的军功。”
“军中岂能容忍这样的蛀虫?”
“就像方才那位说的,大家伙儿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同袍,谁都不想背后被人捅刀子。”
“今日务必得将此人抓出来,让旅帅好生惩戒一番,以儆效尤。”
说着,直接就冲了出去。
他身后,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被韩长祚的一番话给镇住了。
完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第一反应。
陆群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牛。
“贪这么几个钱,你也发不了财!这下好了,踢到铁板了吧?”
“这事儿要真闹大了,就连马头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老牛虽说被韩长祚的一番话给震惊到了,但还勉强能回过神来。
他强笑几声。
“不至于吧,这点小事,马头儿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陆群生冷笑。
“是,若是换成了别人,的确不会怎么样。都不是第一次了,马头儿真要整治,早就下手了。”
“可这位不一样!京城来的!”
陆群生叹了一声。
“京里头那位宸妃的人!”
见众人还没明白过来,陆群生索性把话给挑明了。
“宸妃当年来和亲的时候,不是带了不少北戎人吗?新来的这是那些北戎人的后代!”
“现在明白了吗?!”
“别说你,我,在场的大家伙儿,就是徐老大都摆不平的存在!”
“现在若是战场上,有的是法子治他。可眼下距离北戎袭边的日子早着呢!”
“就是弄死了,马头儿和徐老大也不好跟京里头交代!”
陆群生瞪了他们一眼。
“还愣着做什么?走哇!先把人给拦着啊!”
一伙人着急忙慌地冲出屋子,想要去追韩长祚。
岂料韩长祚是个运气好的,没走几步路,就遇上了马昶,两个人在不远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这下他们这群人,绝对要被狠狠教训了。
成日打鸟,谁知反被鸟给啄了眼睛!
一群人忐忑不安地朝那边看着,心里七上八下,不太灵光的脑子拼命转着,想着一会儿马昶过来后,自己该说些什么推脱之词。
马昶朝陆群生他们瞥去一眼,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这里面的勾当,当年他也干过。
正因为在军需处贪够了钱,所以才能买通关系,拿下旅帅一职。
当然了,要在徐令芳手里做到旅帅,其实不容易。
他这位顶头上司不是只看钱的人,更注重于看军功。
只有钱,没有军功,那也白搭。
马昶如今也是模仿着徐令芳的做法,光看钱可不行。
想要晋升,上阵之后的伤亡率也在考量之中。
他们是边军,枪尖朝外。
一旦将不成,那就不单单是累死三军了。
不想丢命,不想一朝被打回原型,还是有些分寸比较好。
马昶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韩长祚。
“一来就搞事?”
不太好吧。
韩长祚笑道:“非我所愿。”
马昶心里直骂娘。
好一个非我所愿!
当自己是傻子不成?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
远远看见自己,就冲过来,拉着自己说了半天家常,整得他以为这新来的队正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等再看到军需处那帮赌棍,还有和洪明才同房的陆群生他们后,眼前这人的目的,自己全明白了。
扯着虎皮当大旗。
马昶心思转了转。
这虎皮,就借出去了又如何?
也不是不行。
万一自己能搭上京中贵人那头呢?
结个善缘也无妨。
徐令芳当年不也是从兵卒子爬到六镇镇将的吗?
他行,自己就不行?
无非缺了点运气罢了。
今天,自己倒要搏一搏,看能不能捞到个富贵荣华!
“这人都来了,你这戏,是不是也该收场了?”
韩长祚朝马昶抱拳。
“多谢旅帅成全。”
马昶朝陆群生那头示意。
“去吧。”
韩长祚并没有立刻离开,等恭送走了马昶,才慢悠悠地转回去。
陆群生他们看着走过来的韩长祚,紧张地不停咽口水。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跟马头儿说的?
老牛第一个沉不住气。
“你小子,刚才跟马头儿告的什么状?!”
是不是让马头儿下了自己军需处的职?
韩长祚斜睨他一眼。
“你都说是告状了,我为何要告诉你。想知道,可以去问问旅帅啊。”
他朝马昶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旅帅还未曾走远,若是好奇,可以去问问的。”
众人心里将韩长祚骂得狗血淋头。
他们敢去问吗?
要是洪明才和马头儿说的不是这事,那自己这不是不打自招?
事情不挑明,马昶自然能当作不知道。
可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唯有挨军棍一条路,甚至还要把这几年的银钱全都吐出来。
这事儿谁干谁是傻子!
可又担心……洪明才是真的和马昶告了状。
那他们就相当于是在马昶手里留了个把柄。
现在不处置,那是攒着,等后头来波大的,一并算账。
那会儿才是真正要命的!
如今倒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像是脖子上面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要了自己的狗命。
事到如今,这些人对韩长祚算是刮目相看。
这新来的,倒是有几把刷子。
是他们小看了人家。
陆群生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韩长祚。
“洪队正,好手段呐。”
这才刚来第一天,不仅不吃亏,还反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韩长祚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彼此彼此。”
“人敬我,我敬人。”
人不敬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老牛打破了沉寂。
“这样吧,算我们吃亏。哥几个凑凑钱,给洪队正再配一套就是了。”
韩长祚得寸进尺。
“别呀,让兄弟们破费多不好。这钱还是我掏了吧。”
“不不不,洪队正,洪大爷!你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是咱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来您是尊大佛。哥几个跟你求饶了,还不成吗?”
韩长祚略一沉思,点点头。
“那行吧,就劳烦几位破费了。”
“不过我也不让你们吃亏,晚上我请诸位去吃一顿好的,如何?”
“我们几个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还是一起上阵,要把后背露给彼此的兄弟。”
“做得太过,倒是显得我不识抬举了。”
陆群生等人如今算是知道了,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体会到了方才洪明才的感觉。
好话歹话都被人说尽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这哪里来了个可以随意欺负的新人,分明就是供了一尊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