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绩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有机会,与前世的妻子,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
放在几个月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不过如今……罢了。
崔绩收起心中的苦涩,尽力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用平静的面容望着裴萧萧。
“我本以为,来找我的会是孟家表妹,不曾想,竟然是县主。”
毕竟那个联络方式,是孟灵玉独有的,与旁人的不一样。
裴萧萧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崔绩。
“不,崔绩,你应当一早就猜到了是我。”
“前些日子我去镇国公府,可并未遮掩,不少人都知道,你也不例外。”
“你这么聪明,稍加联想,就能猜得出联系你的人是我,而非孟灵玉。”
裴萧萧看着崔绩,收起脸上的笑容。
“而今,也唯有我,才会通过这种方式约你出来,不是吗?”
崔绩垂下眼眸,片刻后,又抬起。
裴萧萧的来意,他心中自然清楚,但在此之前,他想弄清楚一件事。
“你真的与韩长祚定亲了?”
“嗯。”
裴萧萧没否认。
“他去北境接触北戎,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提亲的时候,给自己加加码。”
“你知道的,”
裴萧萧笑得意味深长。
“我爹跟我哥,可不是什么善茬。想娶我,仅凭他现在所拥有的那些,远远不够。”
崔绩眸子一缩,整个人几乎要站起来了。
“当真?!”
“当真。”
裴萧萧轻笑几声。
“我干嘛要拿这个骗你?当日他可是在我哥面前说的,要五年之内拿下北戎。”
裴萧萧换了姿势,收起支着下巴的手,往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崔绩。
“崔绩,你也无需遮掩了。我爹是什么人,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再世重生。当日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有所猜测。”
“你不妨猜猜,为何我对你的恶感如此之重?”
崔绩重新坐了回去,凝眉深思,试探着问裴萧萧。
“你——也是?”
“对,我也是。”
“所以崔绩,我是绝不会再重新走上老路,嫁给你,踏进崔氏的门,让自己重蹈覆辙,再受一次那样的苦。”
裴萧萧毫不畏惧的眼神,看得崔绩心虚地别开眼。
“你没经历过我所受到的苦,但你应当见过我死时的惨状。”
见过。
不止一次。
往后多少梦回,都是那样的你。
崔绩恍然大悟。
当一切都串起来之后,他终于有所顿悟。
难怪那么多事情有了与前世所不一样的改变。
难怪无论自己如何低头认错,萧萧都不愿意回心转意,甚至连接近自己都不愿意。
原来,她早就知道,回来的时间,比自己更早,早了许多年。
崔绩低低地笑了起来。
先前自己的所言所行,今日看来,全是一厢情愿之举。
在萧萧眼中,是不是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裴萧萧等崔绩收拾好心情,才挑了挑眉,重新开始方才的话题。
“我死得比你早的多,后面发生的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是。”
崔绩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你想知道?还是裴相想知道?”
“都想。”
“崔绩,我哥当日答应你,可以帮你保下崔氏,此言非虚。”
“但崔鄂所犯之罪,乃抄家灭族的十恶不赦之罪。”
“崔氏这个目标太大,即便是我爹,也很难做到完全不受到掣肘。”
“崔氏在《氏族志》上霸占了这么多年的榜首,在崔氏倒下来的时候,想要扑上去咬一口肉下来的,恐怕不在少数。”
崔绩沉默着,听着裴萧萧滔滔不绝的话。
“你让我加码。”
“不错。”
“你不立下足够多的功劳,如何能服众?”
“外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
“即便如我爹,偌大的军功在身,民间官声好成那样,屁股底下的相位,照样不那么稳当。”
“这还是圣上保驾护航的情况下呢。”
“若是有朝一日,我爹露出破绽,定然被群起而攻,下场不比掉下榜首的崔氏好到哪儿去。”
崔绩知道,裴萧萧说的没有半分虚假。
崔氏和裴家,看似水火不容,实际上却是一体两面。
崔氏倒下的那天,那就是裴家兔死狐悲的时候。
反之,裴家全家斩首的那天,崔氏也会暗中祭奠一番。
他们两家,一个看似权势滔天,一个仿佛承载数百年,实际都不过是史书上的几行字,内里酸楚唯有自己明白。
裴萧萧说的对,自己拿出来的砝码还远远不够。
想保下整个崔氏,光一个父亲还不行。
先前心中摇摆不定,的确是自己想岔了。
能明白自己痛苦的,唯有裴家了,也只有他们,才会尽心竭力地帮助自己。
所幸只是想,还未曾开始行动。
一直观察着崔绩的裴萧萧,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抉择,嘴上却依旧不肯放松分毫,唯恐会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如今的崔氏,与我爹何其相似。你想要保下崔氏,与其说是借助我爹的权势,倒不如说是为了找上我爹背后的陛下。”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崔鄂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普天之下,能保得住崔氏的,除了陛下,还有谁?”
“陛下乃是天子,他想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谁能忤逆?”
“只是崔绩,你应当知道,崔氏内部还是需要推出来几个人的,全都保下,不可能。”
“否则今日是崔氏,明日是乔氏,各个见了谋逆大罪都不会抄家灭族,谁有能力都来这么一遭。”
“那大晋的国祚,还能长久得了?”
崔绩抿了抿嘴。
“不错。”
他的眼中流露出痛色。
前世就是这样,是他父亲先开的头。
等高源景登上皇位后,一个个血脉离得近的皇族,全都冒出头,纷纷扯起清君侧的大旗,拉拢各大世族作为助力,开启了一场又一场的乱战。
大晋在当今圣上手中,已经有了疲态,开始走下坡路,哪里还经得起内战。
三大边境不断内缩,周边各国不停蚕食大晋的国土。
国内百姓民不聊生,处处可见饿殍枯骨。
死去的老人,怀中抱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
壮年男女,纷纷倒在自己的人刀剑之下。
他要找的,不单单是能保崔氏之人,更是要找心怀天下之辈。
没有比裴文运更合适的人选了。
找他,就是找圣上。
这是高家的天下,没有谁,会比圣上更在意自家这一亩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