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子,出门要记得天冷添衣,肚饿吃饭,莫要苦到累到自己,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早些回家,婆婆等你回来哩。”
人族寿短,树妖寿长。
巩县杜府小院中,树婆婆看着眼前的杜甫从呱呱坠地的婴孩一点点成为如今这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不由得感慨万千。
人挪窝活,树挪窝死。
巩县这座小城不是可以困住杜甫的藩篱,成年的雄鹰本来就应该搏击苍穹。
“树婆婆,你就放心吧!我可不是只会读圣贤书的呆子,若是遇上道理讲不通的家伙,我还有拳理可以讲。”
少年杜甫正当风华正茂时,笑得自信,仿佛天下没有迈不过的坎,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好好好,我们小杜文武双全,没有人比得过。”
树婆婆宠溺地看着杜甫,眼神和蔼可亲,在她漫长的岁月中,可以被其视为嫡亲晚辈的,也只有杜甫一人罢了。
“这倒不至于,至少我知道,无论是文才还是武功,能够做到两者兼备的,这天底下李太白属第一。”
杜甫认真地纠正了树婆婆的话,提到李白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现着崇拜的光芒。
论文,太白张口便可吐出半个锦绣大唐;论武,太白剑术仅次于白衣剑圣一人,是故崇拜者不知凡己也是理所当然,杜甫便是其中之一。
“好好好,太白文武天下无双,婆婆觉得我们家小杜终有一天能与其并肩而立。”
树婆婆笑眯眯的看着杜甫,并未出言反驳,而是顺着杜甫的话说道。
“啊,时候不早,婆婆我要出发了,否则就要赶不上宵禁了。”
杜甫陪树婆婆聊了许久,直到日月各据东西一边,天色渐晚之时,杜甫才猛然一拍脑袋,向树婆婆告别。
“等等。”
树婆婆叫出杜甫,轻轻用手抚过杜甫的头,从他的头上拿下本体落下的一片枯叶。
随后树婆婆变戏法一般将那枚枯叶变作翠绿欲滴的嫩叶,借着为其整理衣袖的动作塞入杜甫的怀中,说道:
“好了,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到杜甫没有丝毫的察觉。
直到杜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树婆婆才悠悠叹息一声,转身走入本体的树干中消失不见,只听那如黄发一般的枯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檐角垂落的冰凌将太极宫割裂成碎片,崔沔抱着奏折匣子跪在含元殿前的玉阶上。积雪没过膝弯,玄色官袍下摆结着冰碴,呼出的白气在眉睫凝成霜花。他盯着紧闭的殿门,听见风卷着碎雪掠过鸱吻的呜咽。
“崔舍人且回吧。”当值宦官揣着鎏金手炉缩在门廊下,“圣人在暖阁赏渤海国进献的雪狐,高将军吩咐了,今日不议朝政。”
崔沔的指节在奏折匣子上泛出青白。范阳节度使的求援文书已压了七日,今晨幽州斥候冻死在金光门外,怀里还揣着绘有突厥动向的羊皮。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李林甫在冰湖旁的话:“崔公可见过冻毙的锦鲤?越是扑腾,冰窟窿封得越快。”
北风卷起他腰间金鱼袋的流苏。
劳烦中贵人再通传一次。”崔沔试图起身,积雪压得官袍簌簌作响,“就说兵部已无冬衣可拨,幽州将士正嚼雪裹腹......”
朱漆殿门忽地裂开缝隙,暖香混着炭火气涌出。高力士披着玄狐大氅踱出门槛,发间金冠映着雪光:\"崔舍人好耐性。\"他说话时呵出的白雾笼住面容,仿佛庙中泥塑镀了层金漆。
“高将军明鉴。”崔沔将奏折匣子举过头顶,“若再不发兵饷......”
“圣人在看新排的《踏摇娘》。”高力士截断话头,指尖拂过匣面凝霜,“这冰天雪地的,崔舍人不如将文书交由老奴?”他身后小宦官捧出紫檀托盘,盘底雕的狴犴双目嵌着红宝石,在雪地里泛出血色。
崔沔喉头滚动,他盯着高力士大氅领口的火狐毛,忽然记起开元初年的冬猎——还是亲王打扮的圣人一箭射穿黑熊眼窝,身后少年宦官捧着箭囊的手冻得通红,却将羽箭焐在怀里。
\"臣职在中书,不敢渎职。\"崔沔的牙齿开始打颤。
高力士轻笑出声,惊飞檐上积雪。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崔舍人可知道终南山的黑雕?圣人为它造了金丝笼,偏这畜生总用喙啄冰柱。\"雪花在他掌心融成水渍,\"前日啄断半截喙,血把雪地染出红梅来。\"
暮色浸染宫墙时,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李隆基斜倚豹皮榻,看高力士用银刀片烤鹿肉。“圣人尝尝这渤海国贡的雪蛤羹。”高力士将青玉碗捧到御前,“说是用千年冰髓煨的......”
“说正事。”皇帝忽然推开汤碗,腕间七宝镯撞出清响。
高力士从容撤下羹汤,从袖中取出奏折:“安西都护府来报,吐蕃送上鎏金马鞍百具。”他顿了顿,“另有突厥可汗送来降表,愿献良马三千。”
李隆基抚掌大笑:“这些你看着办。”他伸手去够酒壶,貂裘滑落露出半截臂钎,“倒是教坊新排的胡旋舞,朕总觉得鼓点......”
更漏声里,高力士的影子投在暖阁的椒泥墙上,将《八骏图》里的西域宝马撕成残影。他躬身退出时,瞥见崔沔抱着奏折匣子跪在雪地里,月光将他的影子冻成冰雕,像柄插在雪中的断戟。
次日朝会,崔沔的怒吼震落梁上冰锥。
“臣请斩高力士!清君侧,诛阉党!”
满殿鸦雀无声。李隆基摩挲着暖玉手炉,看阶下老臣官帽结满霜花:“崔卿可知诽谤近臣是何罪?”
“幽州冻毙战马逾千,范阳城门冰厚三尺!”崔沔的额头砸碎金砖上的薄冰,“而高力士私扣军报、擅批奏折,其罪当诛九族!”
高力士捧着金丝手炉立在御座旁,连呼吸的白雾都平稳如常。李隆基忽然抓起案上玉镇纸:“崔卿怕是冻糊涂了。”他转头笑道,“昨日龟兹进贡的驼绒毯甚暖,退朝后诸卿各领一领。”
“陛下!”崔沔突然扯开官袍,露出内里补丁叠补丁的旧棉袄,“神龙年间中宗皇帝纵容韦后乱政,今陛下宠信宦官,臣恐......”
“拖出去。”
三个字激起满殿回响。禁军铁靴碾碎地上冰碴,崔沔的嘶吼混着北风撞向蟠龙柱:“阉奴误国犹胜妖妃,九重宫阙尽染脏雪——”
暴雪呼啸而至时,高力士正在兽苑查验新到的吐蕃牦牛。小宦官举着貂皮伞的手冻得青紫,仍被狂风吹得踉跄。“杖九十。”他抚摸着牦牛角上的冰霜,忽然补充,“把刑凳泼上热水。”
风雪裹挟着断续惨叫,最终湮没在更鼓声中。子夜时分,高力士独坐内侍省值房,面前摊着四百六十封奏折。
烛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大唐疆域图》上,恰巧覆盖住范阳以北的突厥牙帐。
窗外,被积雪压断的枯枝刺破夜幕,宛如谁蘸血写就的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