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夜比往年都要冷些。李白踩着新雪往平康坊去,腰间的酒葫芦撞着秋莲剑柄,叮当作响。
月光照在宰相府的素白灯笼上,将\"张\"字照得惨白。
\"太白兄。\"灵堂前跪着的素衣青年抬起头来,孝服下的金线暗纹在烛火里一闪。
李白怔了怔,才认出这是张垍。
不过旬月未见,他眼下的青黑竟比守夜的烛泪还要深重。
张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乌纱幞头压着额角新添的白发。
案上鎏金香炉突然爆开一粒火星,惊得捧祭文的侍从踉跄后退,雪浪笺飘落在李白脚边。
他弯腰拾起时,瞥见\"结党营私\"四字墨迹未干,落款处赫然盖着吏部侍郎李林甫的私印。
门外忽起骚动,十二幅蜀锦屏风被人推得东倒西歪。
李林甫紫袍玉带的身影踏碎满地纸钱,腰间金鱼袋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听闻张公子近日整理令尊遗稿,不知可寻见《望月亭记》的下卷?\"
他抚着蓄了半月的短须,目光掠过张垍惨白的脸,“圣人昨日问起骊山行宫的营造账目,本官少不得要借张相的笔记参详。”
李白将酒葫芦重重砸在青铜雁鱼灯上,惊得灯焰窜起三寸高,将张垍护在身后。
\"侍郎好记性,去岁重阳马球会,您那匹大宛马踏碎的何止是半卷《望月亭记》?\"
张垍解下腰间蹀躞带,露出御赐的龙纹金符,\"不如我们现在就进宫,请圣人评评这'借'字该当何解?\"
只是可惜,哀极伤肺,他突然剧烈咳嗽,袖中滑出半块断裂的玉璜。
那是三日前父亲临终时塞进他掌心的,断裂处还沾着褐色的药渍。
他想起最后一次与父亲对弈,老相国颤抖的手指将黑子落在\"天元\"位,棋盘下的密格藏着半封未写完的《谏征吐蕃疏》。
\"李侍郎可知'月亭'典故?\"
张垍撑着香案起身,孝服广袖扫落供台上的白玉貔貅,
\"开元三年,家父督建望月亭时,亲手在梁木刻下'清辉可鉴'四字。昨夜风雨大作,那亭中铜铃却仍能奏出《幽兰》古调——想来是先帝御赐的南海沉香木,终究比寻常木料经得起岁月。\"
李林甫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记得那个暴雨夜,自己安插在工部的眼线回报说望月亭基座发现前朝女帝赐下的玉圭。
此刻灵堂外的梧桐树上,二十名金吾卫正屏息待命,只等摔杯为号。
突然有琵琶声破空而来,穿堂风卷着《霓裳羽衣曲》的残谱扑灭半数蜡烛。
李白拔剑挑开翻飞的素幔,剑锋映出来人玄色幂篱下的金丝履——竟是玉真公主府的首席乐伎裴十二娘。
她怀中琵琶的凤颈处,一道新裂的纹路蜿蜒如蛇,正是三日前张说在病榻上以朱笔勾画的路线。
\"妾身奉公主命,特来为张相奏《广陵散》最后一阙。\"
裴十二娘指尖扫过冰弦,暗红血珠顺着银甲滴落在地砖缝隙里。李白的剑尖微微发颤,他认出血迹勾勒的,分明是潼关守军布防图的轮廓。
李林甫突然放声大笑,腰间金鱼袋的蹀躞七事相互撞击,发出催命符般的脆响。
\"好一曲《广陵散》!不知张公子可还记得,上月你们在终南山猎场射中的白鹿…...\"
他故意拖长尾音,袖中滑出一支淬毒的银箭簇,箭杆上\"陇西李\"的烙记已被刮去大半。
张垍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日羽箭破空时,他分明看见李林甫的家奴在松林深处闪动。
父亲临终前呓语中反复出现的\"鹿鸣\"二字,此刻化作万千银针扎进太阳穴。
灵堂后的柏树林里传来夜枭啼叫,三长两短,正是他与不良人约定的信号。
李白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液顺着胡须滴在青石砖上,晕开几朵墨梅般的痕迹。剑锋忽然转向供桌上的青铜冰鉴,剑气激得其中湃着的西域葡萄酿腾起三尺酒泉。
\"林大人既爱望月亭,何不共饮此杯?\"
李白手腕轻振,酒泉化作银龙直扑李林甫面门,却在距鼻尖半寸处骤然散作细雨。
“就像去年你在沉香亭,用这招'云龙三现'款待突厥使臣那样。”
李林甫明朝暗讽张说贪没钱财之事,张垍却以李林甫讨好突厥使臣还击。
众所周知,李林甫的祖父就死在了当年征讨突厥的战役之中。
而张说作为天兵军大使,他持节安抚同罗、拔曳固等部落,仅率20人深入敌营,成功平息因诛杀突厥降户引发的危机。
两人稍一对比,高下立判。
李林甫不躲不避,任由酒水打湿自己的衣服,也没有因为张垍的话气急败坏。
他身为朝廷重官,他自然听说过李白的名号,笑意盈盈地说道:
“李诗仙是铁了心要护他吗?哪怕本官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李白对张垍心有亏欠,此刻便是弥补之时,自然是一步不让。
李林甫的幞头已被酒气浸透,屏风后传来佩刀出鞘的铮鸣,二十柄横刀映着烛光在素幔上投下森然刀影。
裴十二娘的琵琶声陡然转急,《广陵散》的杀伐之音震得梁间蛛网簌簌飘落。
张垍手中的玉璜应声而碎,李林甫袖中的银箭簇掉在地上,溅起细小火星。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李白长啸一声震落梁上积尘,剑光在灵牌前划出半个青莲:\"张公当年在幽州写的'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今日倒要在这长安城里应验了。”
虽未有修为加持,但李白的一身武艺也足以震慑在场众人。
他劈开冰鉴,任由琥珀色的酒浆漫过李林甫的紫锦靴,\"侍郎若急着查账,不妨先去鸿胪寺问问,昨日突厥使团为何多要了三十车青盐?\"
青盐与铁同色,而铁粉与青盐远看并无二致。
更鼓恰在此时敲响,裴十二娘的五弦琵琶\"铮\"地断了第三根弦。
李林甫盯着地上蜿蜒的酒渍,那形状竟与陇右道地形图分毫不差。他弯腰拾起沾了酒液的《望月亭记》残页,指尖突然传来灼痛——张垍何时在纸上涂了火油?
\"本官忽然想起圣人召见...\"李林甫甩袖转身,蟒纹袍摆扫翻了供台上的鎏金烛台。
火苗窜上素幔的瞬间,李白剑尖挑起冰鉴中残余的清水,凌空画出一道水幕。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去,李林甫早已不见踪影。
张垍跌坐在父亲棺椁旁,发现垫棺的七星铜板竟错位了半寸。
他伸手摸索棺底暗格时,触到一卷用突厥文字写就的《河西屯田策》,页脚钤着李林甫私印。
五更梆子敲响时,李白在相府后院的古槐树下挖出两坛杜康。张垍抱来父亲最爱的犀角杯,却发现杯底刻着\"开元五年,上赐张说\"的字样已被酸酒蚀去大半。
他们对着将熄的纸钱灰烬举杯,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里。
\"父亲在《幽州胡马歌》里写'何时天狼灭,父子得安闲',此时万国来朝,却有奸臣弄权……\"
张垍突然将犀角杯砸向石阶,飞溅的瓷片划破自己的手背,血珠滴在翻开的《河岳英灵集》上,恰好染红\"长风破浪会有时\"七个字。
太白轻声一叹,拔出秋莲,却四顾茫然,剑鸣如龙吟,惊起满树栖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