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后的梅林里,最后一点薄薄的夕照也被铅灰色的云层吞没。
积雪未融尽的庭院石径上,寒气渗骨。书阁暖阁的窗纸映着烛火,却驱不散那莫名笼在心头、沉甸甸的寒意。
洛昭寒坐在离炭盆略远的圈椅里,双手无意识地捧着已经微凉的茶杯。
指尖的温度仿佛被刚才睿王夫妇那看似家常、实则无孔不入的探访带走了。她看着对面静坐的裴寂,殿前司大人的眉峰从刚才起就未曾舒展过。
“他们……不是冲着小殿下玩耍弄坏东西这种小事来的。”洛昭寒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书阁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她放下茶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划过,目光沉静地望向裴寂,“更不是睿王殿下一时兴起来探视。”
裴寂抬眼看她,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此刻凝着审慎的寒光:“夫人意指?”他对睿王今日突然驾临东宫也存着极深的疑虑。
洛昭寒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白日里见到郦妃时那一幕刺骨的冰寒都吸进肺里:“今日午后,郦妃娘娘召见我。当时……”她顿了顿,回忆着那看似偶然的瞬间,“陛下也在。”
裴寂的眼神瞬间一凝。天子亲临郦妃处?
“圣上当时言语随意,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说日前宫里的赏花宴……倒是热闹。”洛昭寒的声音很轻,几乎不带情绪,却让裴寂心头骤然一紧。
赏花宴。
那是睿王用来试探太子妃底线的惊险之局。其凶险,不亚于刀尖舔血。
“当时郦妃娘娘的脸色,”洛昭寒微微闭了下眼,仿佛再次看到郦妃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刹那惊惧,以及随即强自镇定的僵硬神情,清晰得如同眼前,“她脸上的惊愕和恐慌,藏都藏不住。虽然只是瞬息,但……我看得真真切切。”
书阁里一片死寂,仿佛窗外的寒风都已凝滞。
洛昭寒睁开眼,眸光如点漆,直直看向裴寂:“裴大人。这意味着什么?”
裴寂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洛昭寒没有等他回答,语速平稳地抽丝剥茧:“意味着,睿王殿下根本不曾、或者绝无可能主动将赏花宴之事告知他的母妃。他隐瞒了。为什么?”
“因为那晚的赏花宴,从头到尾,都是冲着窥探、试探,甚至构陷太子妃殿下而去的。”她语声转厉,点破那华丽宴席之下的毒刺,“那晚,殿下心中最大的忌惮便是太子妃殿下。他那番作态,那番言语,步步紧逼……睿王殿下他,绝不会允许任何可能动摇东宫、威胁到太子妃地位的存在。尤其是,此事还涉及他对太子妃那种病态的执着与掌控。”
裴寂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瞬间捏紧,发出轻微的咔响。这正是他与太子妃最深沉的忧虑。
洛昭寒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睿王此举牵扯太深,关乎他对太子妃的妄念,更关乎东宫乃至他自身谋划的根基。若叫郦妃娘娘知道她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行此险招,甚至可能招惹陛下猜忌,以她对睿王的掌控欲和对自身地位的维护,她会怎么做?她会坐视不理?还是会先下手为强?”
最后的问句轻飘飘落下,砸在空气中却重若千钧。
裴寂的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郦妃的手段,他略有耳闻。那个在后宫稳坐高位数十年、心机深沉的妇人,若知晓儿子竟因觊觎太子妃而剑走偏锋,她定会雷霆出手。
洛昭寒缓缓做了最终的推论:“所以,今日郦妃娘娘骤然得知此事(通过陛下‘无意’点破),必然是震恐与疑虑交织。她定要立刻知道,太子妃殿下究竟对那晚之事掌握了多少?对睿王的心思,又洞悉了几分?殿下自己是否知情?这些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她,让她一刻也无法安宁。”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睿王殿下此刻岂敢轻易再去面对太子妃?唯恐再露端倪。那么,谁能代替他这位最受宠爱的母妃去东宫‘探望’,去‘闲话家常’,去不动声色地打探这些致命的消息?”
答案,不言而喻。
“睿王夫妇今日前来,绝非睿王本意。他此刻定然焦头烂额。”洛昭寒的声音斩钉截铁,“真正推动此行的,是郦妃娘娘急于解开心腹之患、急于掌控局面的焦虑。睿王妃不过是她派来的眼线。她的目的,就是替郦妃摸清太子妃殿下的底。探知殿下对赏花宴之事的态度和对睿王企图了解的深浅。”
“啪。”裴寂一掌重重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力道之大,震得茶盏盖“哐当”作响。他那张向来沉稳持重的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寒霜。滔天的怒火和更深的忧惧在他眼中剧烈翻腾。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不是小打小闹。不是单纯的试探。
睿王妃那双看似柔顺关切的眼睛背后,是来自郦妃的审视利刃。太子妃此刻不仅面对着晋王的阴狠算计、睿王那令人作呕的觊觎,连后宫地位尊崇的郦妃也对她亮出了疑惧的獠牙。
她陷在了一个步步惊心的巨大漩涡之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这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杀机,比预想的更密不透风,更令人窒息。
想到此处,裴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他能护住宫门,能守住宫禁,却如何抵挡这来自血缘深处的、最亲密的恶意?
书阁内一时死寂,唯有炭盆里偶尔爆出轻微的声响。沉重凝滞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默间,洛昭寒的视线无意中飘向窗外——东宫前庭院落里,小皇孙正被乳母牵着,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风车,迎着傍晚的寒流小跑着,风车呼啦啦地转着。
小小的身影无忧无虑,在肃杀冬日的空旷庭院里显得格外单薄又明亮。
一瞬间,洛昭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皇孙。
两个字重重砸在心尖,如同巨石投入冰冷的深潭。
前世那沉重而悲伤的记忆碎片,被眼前这鲜活无辜的画面猛地撕开。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刻骨铭心的时间点——距离此刻不久之后,正是风雪严寒的深冬。就在这一年的腊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如恶魔般攫住了正宫太子妃。
宫中药石罔效,太医束手无策。
思绪如同失控的奔马,冲入那一片绝望的雪色。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垂死的华丽殿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沉沉的死气。锦缎堆叠的凤榻上,那个曾经雍容华贵、撑起大齐太子妃所有体面的女子,彼时已是形销骨立,面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而那时……
她模糊地记得,或者不如说深深地感应到——那濒死的母亲,最后的、全部的心力都系在了何处?系在了那个此刻还在无忧无虑玩着风车的稚子身上。
系在了她那唯一的、尚且年幼懵懂的孩子身上。
在生命流逝的最后几个昼夜,那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每当稍清醒片刻,便会死死地望向殿门的方向。焦灼地。望眼欲穿地。渴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哪怕只有一眼。
当那个被乳母抱到榻前的孩子,懵懂地伸出小手,试图去抚摸母亲冰冷枯瘦的面颊时……
洛昭寒的灵魂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来自那位母亲的悲鸣。那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那双枯竭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不舍、刻骨的悲伤和无穷尽的刻骨的牵挂。她拼尽全力,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发出声音。那声音必然是嘶哑而破碎的,微弱得几乎被殿外的风雪声吞没,却一定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向她的孩儿交代着什么——或许是简短的叮咛,或许是无法言说的遗愿,或许是如何在这冰冷吃人的深宫里活下去的嘱托。
一遍又一遍。殷殷切切。纵然气息断续,却锲而不舍。
直到连嘴唇颤抖的力气也失去,唯有那双凹陷的眼眸,依旧死死地、带着无尽不舍与千钧重托,粘附在那个茫然无知的孩子身上,似要将那单薄的小人儿烙印进自己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
那份沉重的、属于一个母亲在生死诀别时刻的无边牵挂与锥心之痛,隔着两世的时空迷雾,此刻仍如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在了洛昭寒的灵魂之上。
眼眶猛地一酸。
一阵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感同身受的悲痛瞬间冲垮了洛昭寒竭力维持的冷静。
眼前那片梅林的轮廓骤然变得模糊,窗纸上昏黄的烛火扭曲成一片晕黄的光斑。晶莹的泪意毫无征兆地涌上眼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死死抿住嘴唇,强行压抑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了那个无辜卷入漩涡,即将失去母亲的皇孙,更为了那位此刻还浑然不知大限将至、在重重杀机中挣扎求存、心中唯有孩儿的太子妃。
裴寂原本沉浸在滔天怒火与深沉忧虑中的心神,被身旁极其细微、却骤然浓烈起来的悲伤气息猛地拉回。他惊觉洛昭寒的异样——只见她倔强地微仰着头,死死咬住下唇,细密的睫毛在不停颤抖,而那双眼眸中,早已蒙上了一层破碎的、令人心颤的水光。
那目光,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殿宇庭阁,落向了某个极其悲伤、极其沉重的所在。那份浓重的悲意和隐忍的哀恸,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裴寂的心上。他瞬间意识到她心中所系为何,喉头亦是被猛地一堵,那翻腾的怒焰中,陡然添上了一份沉甸甸的窒息感。
两人默默相对,窗外夜风渐起。
书阁内的烛火轻轻摇曳着,在两人之间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那些被点破的阴谋算计,那些骤然清晰的暗箭明枪,那些关于郦妃的疑惧、关于睿王的图谋……依旧如同冰冷的铅云沉沉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然而,经过了方才一番抽丝剥茧的剖析,尤其是那一段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前世回溯——
两人心底的共识,从未如此明晰。
对手的心思与动向,不再完全隐于浓雾。
而东宫,尤其是太子妃和年幼皇孙所身处的位置,那份早已如履薄冰的凶险,此刻更显得触目惊心。
裴寂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药性。时辰不等人,他必须尽快说完。
“药力积压太久,我本打算强忍。”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转念一想,索性当着睿王和皇孙的面露了痕迹。”
“正要发作时,太子妃送睿王妃出来,我只能避走。”
“御苑华灯处处,我与老师为防万一,备了两条退路。这条,”他指了指脚下,“便是从腊梅林密道,直通此处卓庆阁——圣上早年赐予老师的居所。”
提到密道,裴寂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时光。
“密道是太子殿下所留。”他声音低沉下去,“腊梅林北坡,殿下亲手植下绿萼梅,建了观景亭。往年随侍御苑,我与老师皆居此阁。不知何时起,殿下竟悄悄命人从那观景亭下,挖了条地道通到这里。”
裴寂眼中泛起一丝追忆的微光:“圣上对殿下管束极严。殿下克己复礼,从无逾矩,却偏偏几次三番,像个偷溜出府的少年郎,钻这地道来找我们。”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怀念弧度,“赏月,对弈,煮雪烹茶。殿下乐此不疲。我与老师心照不宣,从未点破。”
“殿下薨后,这密道便尘封至今了。”尾音消散在寂静里,留下沉甸甸的怅惘。
洛昭寒听得专注。那位早逝的太子,世人只道他体弱却完美无瑕。完美?她初闻时只觉那该是何等疲累的一生。
此刻,从裴寂寥寥数语中,却窥见了一丝鲜活真实的影子——一个也会偷偷摸摸,只为片刻自在的储君。
“今夜,步步惊心。”裴寂话锋一转,将她的思绪拉回,“洛小姐心中或有疑问:既知晋王设局,睿王亦不清白,我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引蛇出洞,自陷其中?”
洛昭寒心头一凛,瞬间挺直背。
来了!这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