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看着手背上那迅速变红的烫痕,又看看碗里那团卖相糟糕的食物。他不再试图去夹,而是用筷子极其笨拙地、几乎是“铲”起一团糊烂的面条,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送向自己干裂的嘴唇。
面条很烫,糊在口腔里,带着浓重的碱味和糊味,口感糟糕透顶。咀嚼的动作对于他僵硬的面部肌肉来说异常艰难。但他专注地、近乎虔诚地,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从口腔蔓延到食道,感受着那粗糙的食物摩擦着味蕾,感受着那并不美味、甚至有些难以下咽的滋味……
吞咽。
食物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袋。
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流,开始在冰冷的躯干里缓缓扩散。
一口,又一口。
动作笨拙,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真。
每一次咀嚼,每一次吞咽,都是对那冰冷死亡烙印的一次微弱却坚定的冲刷。
晓晓蹲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面条,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爷爷。她看着爷爷艰难地吞咽,看着爷爷脸上那混合着痛苦和一种奇异满足的神情,看着爷爷那只握着筷子、布满青灰色痕迹的手背上的烫痕……她自己的碗里,那糊烂的面条,似乎也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不是美味,而是……一种重量。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活着”的重量。
陈姐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祖孙俩沉默地吃着那碗“猪食”,看着老赵脸上被自己擦出的红痕和未干的泪迹,看着晓晓安静却坚定的侧脸,看着地上那堆监测仪的碎片,看着那扇紧闭的小屋门……她心头依旧沉甸甸地压着巨大的谜团和恐惧。但她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布,开始擦拭溅在地上的面汤污渍。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小屋门。目光深处,疲惫之下,那沉甸甸的、名为“钥匙”和“木箱”的阴霾,依旧盘踞不去,如同房间里未曾清扫干净的冰屑。青铜之心的沉寂,绝非终结。它只是被那古老钥匙的力量暂时压制,如同被强行按入水底的冰山。秦观山的血,儿子的失踪,还有那代号“镜”的污染源核心……这一切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扇门后的秘密。
守护。
代价。
还有……责任。
这些沉重的字眼,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窒息。刚刚从死亡恐惧的深渊中挣扎着爬回岸边,还未来得及喘息,更庞大、更复杂的阴影便已笼罩下来。
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把黄铜钥匙冰冷的触感和其中沉睡的苍茫意志。也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只靛蓝包裹深处,那点名为“青铜之心”的、绝对冰冷的脉动余烬。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吃面的晓晓,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小屋门,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爷爷……”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我好像……‘听’到一点声音……”
赵师傅浑浊的眼睛猛地一凝,看向晓晓。
“不是真的声音,”晓晓努力地描述着,眼神有些迷茫,“像……像很远的、很深的……回音?像……烧完的炭,里面还有一点点火星子……在跳?”
余烬!
青铜之心的余烬!
赵师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晓晓的感知……被强化了!是那场意识冲击的残留?还是那冰冷的“镜”之核心,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某种无法磨灭的印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晓晓。这刚刚从死亡阴影中挣脱出来的孩子,这朵他拼死也要护住的、院角的小月季,似乎正被拖向一个更黑暗、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落在了晓晓的头顶。掌心冰冷僵硬,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竭尽全力的温柔。
“晓晓……”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刨出,“莫怕……”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狼藉却恢复了生活气息的小院,扫过陈姐低头擦拭地面的背影,最终落回晓晓写满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脸上。
“……面汤……热乎……”他极其艰难地,试图用最平凡的字眼,去构筑一道抵御未知恐惧的堤坝,“花……开了……”
晓晓仰着脸,看着爷爷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感受着落在头顶那只冰冷僵硬却又无比温柔的手掌。爷爷没有解释那“余烬”是什么,没有承诺什么。他只是告诉她,面汤是热的,花开了。
这最简单的话语,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刚刚升起的新的恐惧阴云。她想起了那碗糊烂却滚烫的面条带来的真实感,想起了掌心那朵月季花娇嫩的触感和阳光穿透花瓣的美丽。
“嗯!”晓晓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贴在爷爷冰冷的手背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爷爷,花……好香。”
赵师傅枯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晓晓柔软的发丝间,颤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望向小屋门缝深处,那片残留着冰霜痕迹的阴影。疲惫如同山峦般压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守护的责任,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上他刚刚复苏的微弱生机。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那纯粹的冰冷恐惧吞噬。
他能感觉到手背上晓晓脸颊传来的温热。
他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月季花香。
他能听到陈姐擦拭地面的、带着生活节奏的沙沙声。
他能尝到口腔里残留的面汤那带着碱味的、真实的滋味。
这些琐碎的、平凡的、带着烟火气的瞬间,如同散落在永恒黑暗中的、微不足道的星尘。它们的光芒如此微弱,无法照亮前路的深渊,也无法驱散体内蛰伏的死亡余烬。但它们存在着。它们构成了“此刻”。
而“此刻”的活着,就是对那冰冷虚无最有力的反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尘埃、阳光和一丝花香的气息,然后极其缓慢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在沉入短暂黑暗的瞬间,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掌心残留的、那朵月季花茎上,细微花刺带来的、真实的……刺痛感。
活着。
会痛。
还能……闻到花香。
活着,就是能感觉到水的流动。
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将三人的影子在院中拉长。
赵师傅终于吃完了碗里最后一根糊烂的面条,喝光了最后一口温吞的面汤。他放下碗筷,身体深深地陷进藤椅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这一次的疲惫,不再仅仅是身体的虚弱和灵魂的惊悸,还夹杂着一种……消耗后的平静。一种与冰冷的死亡对抗后,暂时夺回了一小块“存在”领地的、微弱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