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山走后的日子,像小院里那口老井渗出的水,无声无息,浸润着青石板上的苔痕,也浸润着赵师傅凝固的时光。小院彻底沉静下来,连半枯枣树上的麻雀,扑棱翅膀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赵师傅的世界,缩得更小了,几乎只剩下他小屋的门槛,和怀中那个愈发显得沉甸甸的靛蓝包裹。
清晨,依旧是五点半。灰蓝色的天光吝啬地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在地面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赵师傅醒了,骨头缝里那根锈迹斑斑的百年发条,准时将他从混沌的浅眠中撬开。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睁着眼,望着头顶被油烟熏得发黄、裂着几道深纹的房梁。胸腔里那颗老迈的心脏,缓慢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带着沉重的摩擦声,像是老风箱在空旷的屋子里独自拉扯。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侧身,枯瘦的手臂支撑着同样枯瘦的身体,一点一点,如同挪动一座风化千年的石像,将自己从硬板床上“拔”起来。骨头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吱”声,仿佛在抗议这日复一日的苏醒。脚摸索着,找到床下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黑布鞋。系鞋带的动作笨拙而迟缓,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几次才勉强将两根布条缠在一起,打成一个松松垮垮、随时可能散开的结。
他挪到那张磨得油亮、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旧藤椅边。藤椅发出熟悉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坐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粗布触感透过单薄的旧棉袄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凉意。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包裹粗糙的表面,指尖划过粗粝的纹理,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沉睡婴孩的脸颊。那触感是冰冷的,但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确认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也像是在无声地描摹着那道深嵌在冰冷金属里的裂痕——那是老秦,是老秦最后留在这世上的印记。
屋外,陈姐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传来,接着是厨房里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水龙头被拧开时短促的哗啦声。那是烟火气的序曲,是这沉寂小院里唯一鲜活的脉动。赵师傅的目光转向门口,没有聚焦,只是安静地听着。脚步声靠近小屋,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老赵,起了?”陈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她探头进来,看到藤椅上那个抱着包裹、凝固如雕像的身影,目光在他枯槁的脸上停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今儿天有点阴,我给你热点昨晚熬的小米粥?熬得可烂糊了。”
赵师傅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应了。
陈姐很快端进来一个搪瓷碗,碗里是温热的、熬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小米粥,粥面上浮着一层细腻金黄的米油,散发着粮食最朴实的甜香。旁边的小碟子里,是几根切得极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酱瓜丝,油亮亮的,看着就开胃。她把碗轻轻放在藤椅边的小方凳上。
“趁热喝点,暖胃。”陈姐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我灶上还蒸着馒头,一会儿给你拿个软和的。”她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种无声的鼓励,才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小屋重新陷入半明半暗的寂静,只剩下小米粥氤氲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腾。赵师傅的目光落在粥碗上,那热气仿佛带着生命力,顽强地驱散着清晨的寒意和他怀中的冰冷。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端起碗。碗沿有些烫手,手指的颤抖让动作显得格外笨拙。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啜吸着温热的米粥。粥很稠,带着小米特有的清香和甘甜,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吞咽的动作很慢,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胸腔深处轻微的、仿佛老旧风箱般的“咕噜”声。他吃得极其专注,仿佛这是世间唯一值得投入全部心神去做的事情。一碗温热的粥下肚,那股暖意似乎短暂地融化了四肢百骸的僵硬,让他冻僵般的身体活泛了一丝丝。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吃完粥,碗底空了,只剩下一点湿痕。赵师傅把碗放回小凳,依旧抱着包裹,目光却无意识地飘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箱角那把黄铜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金属特有的冷光。自从那天被无意触碰引发剧变后,这把钥匙就像一根无形的冰刺,悬在他心头。他盯着它,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抗拒、还有被尘封的痛苦记忆撬开的缝隙……但最终,那情绪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茫然覆盖。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又亮了几分,院子里传来晓晓轻快的脚步声和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那是充满生气的、属于清晨的乐章。
赵师傅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似的,移开了目光,重新将脸埋进怀里的靛蓝布包裹中,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汲取到微弱暖意的港湾。包裹冰冷依旧,但此刻,那冰冷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刺骨,反而带着一种熟悉的、沉重的慰藉。
上午的阳光终于努力穿透了云层和窗纸上的旧报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却温暖的光斑。赵师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只有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还在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包裹粗糙的表面。指尖传来的,依旧是冰冷而粗粝的触感。
“吱呀——”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晓晓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木盆:“赵爷爷,今儿太阳好,我给您打盆热水泡泡脚?活活血脉,舒坦!”
赵师傅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晓晓年轻充满活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阳光般的笑容,像一股暖流,悄然驱散了些许小屋的阴郁。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晓晓立刻欢快地进来,将木盆放在赵师傅脚边。水是温热的,恰到好处。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赵师傅脱掉那双旧布鞋,又褪下洗得发白的棉袜。一双枯瘦、布满褶皱和老人斑的脚露了出来,脚趾有些变形,指甲厚而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