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热闹散去后,院子里的红纸屑被晓晓扫净,只留下几片零星的艳色粘在青砖缝里,如同昨日欢愉褪去后残留的暖意。秦观山醒来时,窗外天色尚是蟹壳青,几缕极淡的晨光正试探着爬上窗棂。屋里静极了,只有老座钟钟摆永恒不变的“咔哒、咔哒”声,像时间沉稳的心跳。他慢慢坐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动作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顺畅。那身半旧的藏青棉袄穿在身上,似乎也比往日轻暖了几分。
推开堂屋门,清冽的空气带着初冬特有的微寒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一片清凉的舒爽。院子里,晓晓已经起来了,正拿着竹扫帚,沙沙地清扫着昨夜被风吹落的最后几片枯叶。她抬头看见秦观山,脸上立刻绽开明亮的笑容:“秦伯伯,您起这么早?不多歇会儿?”
秦观山没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在檐下那张老旧的藤椅上缓缓坐下,目光投向院子角落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枣树。光秃的枝桠沉默地刺向灰蓝的天空,却莫名地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拢了拢棉袄的衣襟,安静地坐着,像一块被时光打磨温润的石头,感受着这份喧闹过后的、沉甸甸的宁静。晓晓看着他沉静的侧影,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欣慰,扫地的动作放得更轻了。
“太爷爷!太爷爷!”小海清脆响亮的喊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他穿着厚厚的小棉袄,像一团红火球从屋里冲出来,直扑到秦观山膝前,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刚睡醒的热气。“您看!我叠的船!”他献宝似的举起一只用旧挂历纸叠的小纸船,船头还用蜡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笑脸。
秦观山的目光落在曾孙身上,那层惯常的暮气被这蓬勃的生命力悄然驱散,眼底漾开一丝清晰的暖意。他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色彩鲜艳的纸船,放在掌心端详着,指腹轻轻抚过那稚拙的笔触。
“太爷爷,”小海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亮闪闪的,“晓晓阿姨说河边柳树湾那儿有活水,可清啦!我们一起去放小船好不好?让它漂得远远的!”孩子的愿望总是如此简单而直接,带着对广阔世界无边的想象。
秦观山看着曾孙充满期待的小脸,又低头看看掌心这艘小小的、承载着童真梦想的纸船。一股久违的、想要走出这方院落的冲动,如同被春风吹拂的种子,在他沉寂的心田里悄悄萌动。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却带着明显愉悦的“嗯”,点了点头。这简单的回应,却让小海高兴得跳了起来,绕着藤椅转起了圈:“噢!太爷爷答应啦!去放船喽!”
晓晓在一旁看着,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好!等吃了早饭,太阳再暖些,我们陪太爷爷一起去柳树湾!”
早饭是简单的清粥小菜。饭桌上,秦观山吃得比往日明显多些,动作也显得从容。秦志远默默看着父亲喝粥的样子,看着那微微起伏的喉结和专注的神情,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似乎又松动了几分。他犹豫了一下,放下筷子,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爸,一会儿……我陪您和小海去柳树湾?”
秦观山正端起粥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将碗沿凑近唇边,又喝了一口温热的粥。过了片刻,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儿子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与空洞,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声低沉的:“嗯。”
这一个字,却让秦志远的心口猛地一热,仿佛被温热的泉水漫过。他低下头,掩饰般地夹了一筷子咸菜,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饭后,日头升高了些,驱散了清晨的寒气。秦志远小心地扶着父亲,晓晓牵着小海,一家人慢慢地走出了院门。小海像只撒欢的小鹿,一手紧紧攥着他的宝贝纸船,一手拉着晓晓的手,兴奋地蹦跳着,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太爷爷,小船会漂到哪里去呀?能漂到大海里吗?”“爸爸,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稚嫩的童音在安静的巷子里回荡,为这冬日的清晨注入了无限的生机。
秦观山被儿子搀扶着,脚步缓慢却异常坚定。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却不再低垂,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新奇的审视,扫过巷子两旁熟悉的青砖墙、斑驳的门板、瓦檐下垂挂的冰凌……这些看了几十年的景象,此刻在晨光里,仿佛被重新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透出别样的鲜活。阳光落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他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感受着脚下坚实土地的触感,一种久违的、身体与外界紧密相连的踏实感,缓缓流遍四肢百骸。他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株在冬日里终于舒展开枝叶的老树。
柳树湾离得不远,一条清澈的小河沿着镇子边缘蜿蜒流过。岸边的柳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水面尚未结冰,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金光,缓慢而安静地向东流淌。
“太爷爷!快看!水!”小海欢呼一声,挣脱晓晓的手,小心翼翼地跑到水边,蹲下身,将他的小纸船轻轻放入水中。那纸船晃悠了一下,很快被水流温柔地托起,载着船头那个蜡笔画的笑脸,晃晃悠悠地顺流而下。
“漂走啦!漂走啦!”小海拍着小手,兴奋地沿着河岸跟着小船小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河面上跳跃。
秦观山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离水边几步远的一块平坦的大青石旁坐下。他不再需要藤椅的支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追随着水面上那一点小小的彩色,看着它越漂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粼粼的波光里。他看得极其专注,浑浊的眼底映着流动的水光,仿佛那远去的不仅是一只纸船,更是某种沉甸甸的、被水流带走的过往。他的神情异常平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其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释然。秦志远站在父亲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目光同样追随着那远去的纸船,又落回父亲沉静的侧影上。看着父亲沐浴在阳光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轮廓,一种混合着酸涩与巨大安慰的情绪,无声地漫过心头。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秦家小院,将堂屋门口那片空地晒得暖意融融。秦观山坐在藤椅上,腿上盖着毯子,闭目养神。小海则蹲在院子里,拿着小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秘密图画。
秦志远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轻轻推开父亲卧室虚掩的门。他想整理一下房间。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老式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堆着几本旧书的书桌。书桌靠墙的一角,静静躺着一个蒙了薄尘的硬纸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盒子朴素得近乎简陋,却莫名地吸引了秦志远的目光。他走过去,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拂去盒盖上的灰尘,将它打开。
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一些被岁月染黄的纸页和零星的小东西。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边角卷起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秦观山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崭新的海魂衫,笑得没心没肺,正是幼年的秦志远。照片背后,是父亲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笔迹:“志远七岁,于北海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