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院门外。车门打开,下来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学者气质浓厚的老者,手里捧着一个用靛蓝色粗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包袱皮的四角磨损得起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打着一个方方正正、一丝不苟的结。
“老师!”老者一眼就看见了藤椅上的秦观山,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深深的孺慕之情。他几步抢上前,在秦观山面前微微躬身,双手将那蓝布包袱郑重地递到老人面前,语气恭敬而诚挚:“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卫东!赵卫东!当年您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我……我来晚了!老师,祝您期颐之寿,福泽绵长!这个……是您当年送我的,我一直珍藏着。今天,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我想……让它回到您身边!”
“这是赵卫东,赵师傅的字迹!”
秦观山那仿佛蒙着薄雾的眼眸,在听到“赵卫东”这个名字时,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拨云见日。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却依旧稳定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一层层,极其缓慢地解开了那靛蓝包袱皮上系得紧紧的结。
蓝布褪色得厉害,却浆洗得挺括。包袱皮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一把黄杨木的镇尺。尺身光滑温润,透出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柔和光泽,显然被主人爱护有加。尺面一端,用遒劲有力的行楷,深深地刻着两行小字:
“观山不语 静水流深”
那刀锋般的笔触,那熟悉的字迹,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烟尘,依旧清晰深刻,如同镌刻在时光里的印记。
院子里鼎沸的人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交响、小海清脆的笑语……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阳光透过堂屋敞开的门,暖暖地笼罩在秦观山身上,将他清瘦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他枯瘦的手指,如同抚摸着失散多年的骨肉,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光滑的木身,摩挲着那深刻入木的字迹。
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那字迹凹痕中熟悉的力道,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轻巧地旋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尘埃的门。
五十多年前,研究所那间堆满图纸和书籍的办公室里,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年轻的赵卫东,天资聪颖却性子急躁,常常对着复杂的公式和图纸抓耳挠腮。那时,已是所里技术骨干的秦观山,总是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不疾不徐。他不讲太多大道理,只在卫东思路陷入死胡同时,用那支用了多年的红蓝铅笔,在图纸的关键处轻轻一点,或者拿起这把镇尺,稳稳地压住翻卷的纸角。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沉稳的山,用那份无声的专注和耐心,浸润着年轻人毛躁的心田。那句“观山不语,静水流深”,正是秦观山在卫东一次重大课题攻关成功后,亲手刻在这把镇尺上送给他的勉励。它不仅是礼物,更是秦观山一生为学为人的写照——沉稳如山,智慧如渊,不喧哗,自有声。
那些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办公室里弥漫着油墨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镇尺压住图纸的轻微摩擦声,以及师徒间偶尔几句点到即止的交流……那些沉静而充满力量的时光碎片,如同被阳光唤醒的尘埃,在老人此刻的心湖中,温柔地旋转、升腾。
“太爷爷!太爷爷!”一个清脆的、带着点急切的童音,像一道清亮的溪流,欢快地淌过心田,瞬间冲散了那些沉甸甸的回忆。
秦观山猛地一颤,从悠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眼中那层薄雾已彻底消散,清晰地映出小海那张充满生机的小脸。
小海正站在他膝前,仰着小脑袋,双手捧着一个用雪白细腻的面点精心捏塑的大寿桃。那寿桃饱满圆润,形态憨厚可爱,顶上还用可食用的天然色素点了一个鲜艳欲滴的桃尖儿,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白得耀眼,红得热烈,散发着新麦的甜香。
“太爷爷!吃寿桃!”小海踮着脚尖,努力把那个大寿桃往秦观山眼前送,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喜悦和期待,“晓晓阿姨说,吃了这个,您就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不,两百岁!”
院子里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温柔地汇聚在祖孙二人身上。喧闹声渐渐平息,只余下温暖的注视和浅浅的笑意。晓晓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眼圈微微发红,嘴角却高高扬起。李工、赵卫东,还有那些老邻居们,脸上都挂着欣慰而感动的笑容,静静地看着这动人的一幕。
秦志远不知何时也回来了,他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看着父亲和儿子,看着父亲脸上那清晰可见的、久违的生动神情,看着那本应冰冷沉默的电子表此刻安静地躺在角落的抽屉深处,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释然。他悄悄背过身,飞快地用衣袖蹭了蹭眼角。
秦观山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珍重地,从那把承载着厚重师徒情的黄杨木镇尺上移开,落在眼前这张如初升太阳般温暖明亮的小脸上。那鲜亮滚烫的寿桃,那孩子眼中毫无保留的、赤诚的爱与祝福,像一股汹涌而滚烫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彻底地融化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沉寂的冰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模糊的、仿佛沉睡太久的琴弦被拨动的声响。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光芒剧烈地闪烁着,积聚着。终于,那层被岁月风霜磨砺得过于坚硬的外壳,被这汹涌而至的温情彻底冲破。两颗硕大、滚烫、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沉重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深纹,缓慢而清晰地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他紧紧握着那把黄杨木镇尺的、枯瘦却不再冰凉的手背上。
泪珠滚烫,带着生命的温度,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没有去擦,只是颤抖着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接过了曾孙双手捧上的、那个雪白滚烫、象征着生命绵长与美好祝愿的寿桃。
堂屋深处,那座老旧的落地钟,钟摆依旧在慢悠悠地、不疾不徐地晃动着,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咔哒……咔哒……”声,像一首古老而恒久的歌谣,吟唱着时间的流逝。这声音,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光阴,仿佛在这一刻,与满院的温情笑语、与孩童清脆的呼唤、与老人眼角滚落的热泪,以及那寿桃上鲜艳欲滴的红晕,悄然地、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谱成了一曲名为“家”与“传承”的、最温暖动人的乐章。
午后的阳光愈发慷慨,将小院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色。堂屋里的方桌早已撤去,换上了两张拼在一起的大圆桌。桌面铺着崭新的大红桌布,上面满满当当地摆开了晓晓和几位热心的老街坊忙活了一上午的成果。
一盘盘热气腾腾、白胖喧腾的寿桃馒头簇拥着中间那个最大的、顶上点着红艳桃尖儿的“寿星”;晶莹剔透、皮薄馅大的猪肉白菜饺子,在盘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枚枚小巧的元宝;油亮红润的腊肉片散发着诱人的咸香;碧绿鲜嫩的炒时蔬点缀其间;还有那两坛子开了封的米酒,醇厚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勾动着味蕾。
众人围桌而坐,笑语喧阗。秦观山被让在主位,左边是儿子志远,右边是学生卫东。小海则被晓晓抱在腿上,坐在爷爷旁边,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寿桃,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和周围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
“秦老,您老今天可是主角,这第一杯酒,必须得敬您!”李工率先端起盛满米酒的粗瓷小碗,站起身,声音洪亮,饱含情意,“祝您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咱们这些老家伙啊,都得向您看齐!”
“对对对!敬秦老!”
“祝秦爷爷长命百岁!”
众人纷纷举杯,七嘴八舌地送上祝福,小小的堂屋里洋溢着浓浓的暖意。
秦观山看着眼前一张张真诚的笑脸,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祝福,他脸上的肌肉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回应一个笑容。他枯瘦的手有些颤抖,却稳稳地端起了晓晓特意为他斟的半杯温热的米酒。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举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啊——”,那声音虽沙哑,却蕴含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和无声的感激。他微微颔首,然后将杯沿凑近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温热的、带着粮食甜香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融融。
“老师,”赵卫东也端起酒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杯酒,敬您当年的教诲之恩。‘观山不语,静水流深’,这八个字,学生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没有您当年的沉稳点拨,就没有学生的今天。”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圈微红。
秦观山看着他,浑浊的眼底清晰地映着学生诚挚的脸庞。他再次举杯,这一次,动作似乎顺畅了些,又抿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