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董仲颖一生,从未后悔过。
从陇西的狼崽子到洛阳的摄政王,我踩着尸山血海走到今天。
少帝、何太后、袁氏满门……挡我路者皆成枯骨。
可那貂蝉……为何偏偏是貂蝉?
当方天画戟刺穿我咽喉时,我忽然想起家乡的风沙——
原来权倾天下的太师,最后烧的竟是自己的灯油。
陇西的风沙,像刀子,也像鞭子。我董卓,董仲颖,就生在这片黄沙与铁血里。父祖皆是军汉,我自小在营帐间、马背上长大。我熟悉这土地,粗粝、坚硬,不讲虚礼,只认拳头和刀锋。那关东之地?哈!那些涂脂抹粉、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在我眼中不过是圈里养肥待宰的豚犬!我的天下,是用刀砍出来的,用血浇出来的,何须他们聒噪?
当何进那蠢材,竟敢召我入京“清君侧”?信使捧着那烫金诏书站在我面前时,我几乎要大笑出声。那诏书上的字迹,在我眼中扭曲成一片诱人的血色。清君侧?好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我嗅到了洛阳方向飘来的血腥与权力的腐香,那是比陇西最烈的烧刀子更醉人的气息。何进,不过是个引狼入室的蠢货罢了。我点起西凉铁骑,那些与我一同在风沙里滚出来的虎狼,马蹄踏碎京畿的宁静,直扑那金玉其外的都城。
洛阳!这就是洛阳!宫阙连云,金碧辉煌,连街上的石板都透着股脂粉的腻香。我跨在赤焰马上,俯视着脚下瑟瑟发抖的公卿。他们的官帽巍峨,衣袍华美,可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空洞而卑怯。这就是所谓的天子威仪?这就是所谓的汉室尊严?简直可笑!一股混杂着轻蔑与极度膨胀的欲望在我胸腔里冲撞。天子?不过是个坐在龙椅上的黄口小儿!这天下,这至高无上的权柄,该由我董仲颖来执掌!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我要换个听话的皇帝!
废立之事,在我心中,不过如同更换一件趁手的兵刃。少帝刘辩?懦弱无能,坐在龙椅上像个木偶,眼中只有惊恐。陈留王刘协?年纪虽小,眼神却沉静,懂得在我面前低下头颅。这就够了。我需要的不是真龙,而是一尊能供我驱使的金身偶像。当我在崇德殿上,当着满朝朱紫,宣布废黜少帝时,那死一般的寂静,比万马奔腾更令我血脉贲张!我看到何太后披头散发,像个疯妇般扑上来哭嚎,她的指甲几乎要抓到我脸上。烦!我大手一挥:“拖下去!鸩酒伺候!”那刺耳的哭嚎戛然而止,世界清静了。权力,原来如此甘美,生杀予夺,一念之间!这金銮殿,第一次让我感觉如此踏实。
我成了太师,真正的无冕之皇。相国府邸?太小!我要的是皇宫般的威严!郿坞拔地而起,高墙深堑,囤积的粮食够吃三十年,搜刮的金珠宝贝堆积如山。每一块砖石,每一粒粟米,都浸透着整个关中的血泪。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财物,我心中却莫名焦躁。还不够!我要更多!金银填不满心头的窟窿,那就用酒肉和女人!夜夜笙歌,酒池里浮着胭脂的残香,丝竹声掩盖着骨子里的暴戾。我大笑着,看着舞姬旋转如风,看着那些被迫献上家财的官员面如死灰。他们恨我?我知道!可他们的恨意,只能让我这美酒更添辛辣的快意!天下?天下就是我的郿坞!谁敢说个不字?
直到那晚,司徒王允府上。烛火摇曳,一个身影袅娜而来,如同月宫坠下的仙子。貂蝉……仅仅是念出这个名字,我粗粝的心肠仿佛被浸在了温软的蜜里。她抬起眼,那目光像带着钩子,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魂魄。她低语,如泣如诉,诉说着吕布那厮如何仗势欺凌于她。吕布?我那个号称天下无敌的义子?一股邪火猛地窜起,混杂着对美色的占有欲和对吕布僭越的暴怒。好个王允!竟献上如此尤物!我一把揽过貂蝉,那温香软玉入怀的瞬间,什么义子,什么吕布,统统抛诸脑后!天下?美人?我都要!
温侯吕布,我的好儿子,我的利刃。他看貂蝉的眼神不对,那里面燃烧着和我一样的火焰,还有……被背叛的狂怒?哼,不过是我豢养的一条恶犬,竟敢觊觎主人的珍宝?我的呵斥如同鞭子抽在他脸上:“你也配!”他眼中那瞬间迸射出的怨毒,比刀锋更冷。我心头一凛,但旋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反了!连这条狗都敢呲牙了?然而,环顾左右,李儒已死,那些阿谀奉承的面孔背后,似乎都藏着冰冷的算计。偌大的长安城,竟让我第一次感到一丝寒意。难道……
凤仪亭的杀气,浓得化不开。吕布持戟闯入,那眼神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疯兽。貂蝉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像受惊的小鹿,更激起我的保护欲和占有欲。“逆子!安敢如此!”我厉声咆哮,手已按向腰间的七星宝刀。空气凝滞,剑拔弩张。若非李儒那该死的及时劝阻……看着吕布愤然离去的背影,我心头的不安如同藤蔓缠绕。这条恶犬,怕是拴不住了。可我能杀他吗?杀了他,谁为我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关东鼠辈?杀意与忌惮在心中反复撕扯,最终,我选择了呵斥和暂时的容忍。权柄如流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那一日,未央宫前,旌旗招展,仪仗煊赫。小皇帝战战兢兢,群臣垂首屏息。我端坐车辇,享受着这万民“景仰”。侍卫环绕,吕布按戟紧随左右。这本该是我权倾天下的巅峰时刻。然而,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什么?是吕布这几日过分恭顺的眼神下,那深藏的冰冷?还是王允老儿那看似惶恐的眼底,一闪而过的诡异光芒?车驾行至北掖门,宫门阴影浓重。忽然,一阵怪风卷起尘土,迷了人眼。就在这风沙迷眼的一刹,我似乎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
“奉诏讨贼!”
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是吕布!我猛地转头,只来得及瞥见一道刺目的寒光,如同九幽地狱的闪电,带着无边的怨毒与决绝,直刺而来!太快!太狠!那是我赐予他的方天画戟!它曾为我扫平障碍,此刻却带着破空厉啸,直直贯入我的咽喉!
“呃啊——!”
剧痛!冰冷的铁器撕裂皮肉,切断喉骨!滚烫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涌满口腔,堵塞了所有想发出的怒吼与质问。力量,那曾经只手遮天的力量,随着喷涌的鲜血飞速流逝。视线迅速模糊、发黑。吕布那张扭曲的脸,在最后的视野里晃动,写满了复仇的快意和鄙夷。貂蝉……郿坞的珍宝……陇西的风沙……无数破碎的念头和画面在急速冷却的脑海中炸开、飞溅。权倾天下?生杀予夺?原来……原来不过是一场大梦……一场以自己膏血为灯油,终至焚身的大梦……
黑暗,彻底的、冰冷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一丝诡异的知觉在虚无中复苏。没有身体,没有痛楚,只有一种冰冷的、无法言喻的“存在感”。我看见,不,是感知到,我那具肥胖如山的躯体,被弃置在闹市街头,像一堆令人作呕的烂肉。几个大胆的小卒,脸上带着既恐惧又兴奋的扭曲表情,将一根粗大的灯芯粗暴地插入我肚脐的伤口。火折子擦亮,一点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浸透油脂的棉芯。
“嗤啦……”
油脂燃烧的声音,沉闷而黏腻,伴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那火光,幽幽的,并不炽烈,却异常持久,映照着围观者一张张惊骇、快意、麻木的脸。他们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哪!董太师……点天灯了!”
“报应!真是报应啊!”
“烧得好!烧死这国贼!”
那些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模糊地传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
燃烧……我的油脂在燃烧……照亮了这肮脏的街市……照亮了他们眼中的恐惧与仇恨……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用这身肥膘……照亮长安的夜?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我这残存的意识。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这彻骨的、燃烧的荒谬。
陇西的风沙……仿佛又在耳边呼啸起来……卷着血腥……卷着黄沙……卷着……这挥之不去的……人油燃烧的……焦臭……
火光……在无边的虚无与荒谬中……幽幽地……持续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