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七年秋七月的建康宫,含章殿的铜漏声被北伐誓师的鼓角淹没。
郗自信被特意带到了建康观摩誓师大会。
他隔着囚车的铁栏,只见建康太庙的青铜门扉在晨雾中徐徐开启。
三十六名执戟武士踏过御道,玄色甲胄上的蝉纹吞吐着晨光,与殿宇飞檐下悬挂的“宋”字大旗相互映照。
旗角绣着的北斗七星纹被晨露打湿,在风中沉甸甸地晃动,恰似文帝刘义隆此刻悬而未决的心绪。
太庙前的祭坛上,三牲祭品在烛火中泛着油光,太祝官身着十二章纹祭服,正用桃木剑挑起符水洒向四方。
郗自信看见文帝扶着侍臣的手登上祭坛,明黄龙袍的十二章纹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日、月、星辰三章绣线已有些许脱线,恰如他三日前在密报中看到的“帝疾加剧”四字。
祭坛东侧的编钟突然自鸣,清越的声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雨燕,让他想起相府藏的《周礼?春官宗伯第三?秋官司寇第五》记载:“大军旅,莅戮于社。若大师,则帅有司而立军社。”
“维元嘉二十七年秋七月,皇帝义隆,敢以玄牡昭告于皇考武皇帝之灵 ——”文帝的声音穿过晨雾,在太庙穹顶下激起回音。
帝王手中的檄文竹简被晨风掀起,缣帛的边角扫过祭坛上的酒樽,发出“沙沙”声响。
郗自信望见竹简边缘的朱砂批注,那是昨夜三更宫人紧急送来的修改稿,“吊民伐罪”四字被圈了又圈,墨迹未干处晕着淡淡的药味 —— 正是文帝常服的人参汤气息。
“盖闻天道忌盈,人神共愤。昔拓跋氏窃据中原,乘晋室之乱,盗据神器,虐害黎元。”
“其主焘凶暴嗜杀,甚于桀纣:掘陵毁庙,罪浮商辛;屠城掠野,恶过汉卓。往者元嘉七年,我师北伐,本欲吊民伐罪,乃彼豺狼成性,劫我青徐,掳我子民,焚我庐舍,致使‘春燕归,巢于林木’,此诚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共愤!”
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祭坛前的香炉轻颤,檀香灰簌簌落在“元嘉二十七年”的题款上。
郗自信看见他袖口滑落的药囊,金丝绣的茱萸纹被汗水浸透,与檄文中“昔武皇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句子形成残酷对照。
殿外的武士们按剑而立,甲片摩擦的声响与檄文的铿锵字句交织,恰似当年檀道济北伐时的战阵轰鸣。
“今朕承先帝之业,恭行天罚,非为一己之私,实乃社稷存亡之秋!昔周亚夫细柳治军,方有汉军之威;今王玄谟将率三军,当效卫霍之志。”
“檄至之日,诸将各率所部,克期进发:东路军出淮泗,直取滑台;西路军趋潼关,规复长安;中路军据虎牢,断其咽喉。凡我将士,当念‘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之训,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诚!”
说到此处,文帝突然剧烈咳嗽,帕子掩住的指缝间渗出暗红。
郗自信望见竹简上“若有违命,国有常刑”的批红被咳血染红,恰如三日前原相府密探送来的战报,“魏军铁蹄已至济水”的字迹旁,画着无数滴血的箭头。
祭坛东侧的观礼群臣中,江夏王义恭突然跪倒,玉笏击地发出清响:“臣等愿随陛下,扫清胡虏,复我河山!”
“若有斩将搴旗,率先登城者,赏千金,封万户;若有临阵退缩,贻误军机者,依汉法‘失期当斩’!”
文帝将檄文摔在祭坛上,竹简散作数截,其中一截滚到郗自信的囚车轮下。
他看见断简上“庶人义康,素有反心”的字样被碾碎,露出背面用小字写的“曲辕犁可增粮三成”,那是他昨夜冒险托人送上的急奏。
誓师礼成时,东方既白。
文帝扶着侍臣的手走下祭坛,龙袍下摆扫过郗自信的囚车,药囊里的参片簌簌作响。
郗自信望着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想起檄文中“武皇帝在天有灵,当佑我师”的句子。
他心中了然,现今国力未有大的改变,这场被赋予厚望的北伐,从太庙誓师的这一刻起,就已注定成为龙袍下裹藏的悲剧。
当檄文的气势压不住帝王病体的咳嗽,当祭坛的香火掩不住库房里霉变的粮草,那些用典精当的辞藻,终究拗不过现实的铁骑兵锋。
城外的号角突然响起,震落太庙檐角的铜铃。
郗自信看见王玄谟的先锋军已开出城门,明光铠的反光在晨雾中如同一道流动的血痕。
而文帝手中那节未读完的檄文,正被风吹向祭坛后的荒草,恰似他未及施行的改革,终将淹没在北伐的烽烟里,成为史书中一段被血浸透的注脚。
正愣神之际,郗自信耳中响起随从的声音,“相王,您的奏疏又被退回了。”
那是三日前,他托人呈上的《积谷防旱策》,如今被弃置在御案一角。
随从隔着栅栏递来竹简,封皮上 “擅议军国大事” 的朱批刺目如血。
郗自信抚摸着竹简边缘的刻痕,那是他用数十个日日夜夜心血写成的《北伐粮草策》,里面详细推演了曲辕犁改良后可增的粮产,以及用翻车灌溉能缩短的屯粮周期。
此刻却见奏疏末尾添了句批红:“昔晁错言粟者政本,终遭腰斩,尔其鉴之。”
誓师大典的号角突然撕裂长空,郗自信看见在中军的王玄谟跨马而过,明光铠的护心镜上反射着秋阳,却照见他靴底沾着的相府旧泥 —— 那是八年前郗自信命人烧制的防滑陶钉,如今却成了北伐先锋的踏脚石。
远处农田的扬尘中,田舍郎们正用曹魏旧犁翻着最后一块待种之地,犁壁碰撞的声响如同一曲送葬的挽歌。。。
九月的滑台城下,郗自信从逃回的伤兵口中听见噩耗。“相王,我们的粮草被烧了!”
伤兵扯着破烂的征衣,露出里面缝补的旧袄。
“王太守说带的是精粮,结果全是霉变的粟米,还不如您当时在江州种的双季稻!”
郗自信望着囚室墙壁上的霉斑,想起三年前在安成郡,他曾将改良稻种封入陶瓮,如今却听说那些稻种被督邮倒在路边,喂了官马。
北伐军溃败的消息在冬月传来时,建康正下着罕见的暴雪。
郗自信隔着铁窗,看见送葬的队伍抬着棺木经过,白幡上的 “宋” 字被雪打湿,像一块浸透血泪的抹布。
伤兵们说,滑台城破时,魏军的铁蹄踩过他们用直辕犁临时堆砌的工事,那些笨重的旧犁根本挡不住冲击,恰如郗自信当年在相府演武场演示的那样 —— 曲辕犁虽不能冲锋,却能在沟壑间筑起喂饱血肉之躯的粮草长城。
“庶人义康,陛下召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