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天断关。
暮春初始,雪未全融,北风犹烈。
天断关如一尊静卧于群山之巅的铁甲巨兽,沉默、冷峻,却暗藏锋芒。
关下漫天风沙掠过旷野,雪与沙交融,抽打在厚重的城墙与旌旗下,带着令人颤栗的肃杀。
演练场外,硝烟未散。
“惊雷”陶罐在炸裂中腾起一朵朵火焰蘑菇。
炽热气浪冲击着低矮的土墙,尘土四溅,焦土气味灌入鼻息。
数十名士卒汗如雨下,在炭灰与呛烟中奔走调度,手中“惊雷”尚温,神色却不容迟疑。
姜飞手握铜杖,立于高坡之上,苍老眼眸紧盯着演练全貌。
他未言一句,嘴角绷紧,似是一尊从铁火中走出的老雕像。
直到一枚陶罐落点偏移,爆响迟缓,炸点偏离了预设靶标,才厉喝一声:“出列!”
那名失手的士卒脸色一白,跪倒在泥地里:“末将知罪!”
“再练五十回,准度不过九成,不许进食!”姜飞冷声道。
“是!”士卒额头贴地,声音如铁。
宁凡自另一侧缓步而来,身着玄黑裘袍,神色沉定。
见姜飞神情冷峻,他未作干预,只缓缓问道:“今日哑火几枚?”
“六枚。”姜飞回首,低声,“三枚陶罐裂纹未检,三枚火油未燃全。”
“火油比例仍不稳。”宁凡眉头轻蹙,转向身后谢鸢。
“让工坊那边再试配一次新的封油配方,用赤霜膏封口试一批,务求不漏不裂。”
“遵命。”谢鸢应声,旋即提笔记录,又补了一句,“
新来的三十名陶工已经分配下去,加班至三更,可再增三百枚产能。”
宁凡微颔首,目光在场地上缓缓掠过。远处。
“惊雷营”的敢死队正模拟敌军攻城之势,或伏于坡下,潜行贴近“城门”;
或以手臂抛掷陶罐,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击破木制屏障。
试验的“敌军偶人”在爆炸中化为焦木,火焰舔舐着残旗,黑烟滚滚如云龙翻卷。
这些陶罐,是北荒手中最沉默、也最锋利的利刃。
姜飞低声道:“若秦军以云梯冲车为先锋,惊雷投射之后,一击即碎,是极好。”
“但若遇东风,恐有不稳。”
“让惊鸿的人明日带气象牌测风,在血鹰峡风口测试五日,再作推演。”
宁凡淡淡道,“另外,火油营这几日也该磨合一次,所有参战营长,一并观演。”
姜飞点头,沉声应下。
宁凡转身欲走,又顿住脚步,低声问道:“新兵适应如何?”
“怕是还需时间。”姜飞摇头,“‘爆火惊雷’虽利,然恐惧亦深。
昨日一新兵,听陶罐哑火,手抖将油袋撒出,几被反灼。”
“既怕火,便教他们用火。”宁凡眸色沉沉。
“选十人,与火匠同寝,日夜沐火,闻烟即食,见油即抹。”
“三日之后,再看他们是怕火,还是敢燃。”
姜飞眼角微动,笑意浮现:“殿下倒是狠得下。”
“战争不会因他们的惧怕而停。”宁凡缓缓道。
“这火不是为了他们而烧,是为了北荒,为了百姓。”
他语罢,袍袖一拂,迈步离去。
?
主帐内,昏黄的灯火将地图照得一片温暖。
宁凡面前摊着血鹰峡最新绘制的地形图,山脊线蜿蜒如蛇。
攻守险要之处被红墨细细标注。
谢鸢从一旁呈上一封密函:“惊鸿的人回信。
鹧鸪与乌铃抵达废弃采石场,发现一条隐秘侧径,可绕至秦军粮草屯。”
宁凡目光微凝,指尖轻按地图某处:“这里?”
“是,位于峡东山腹,原为旧矿道,后被封。”
“洞口虽隐蔽,但有水迹常流,判定可通。”
谢鸢顿了顿,“他们试探过风向,若火油灌入,有七成几率点燃敌军粮仓。”
“七成,不够。”荀破冷声开口,自屏风后走出。”
“他一身墨甲未解,面无表情,“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若失败,敌军必全军压境。”
“所以,要兵分三路。”宁凡手指在地图上轻点三处,“主军于此设伏,佯攻前线;”
“惊鸿小队夜潜采石场,引爆秦军粮草;”
“火油营沿山腹设伏,一旦敌乱,雷火齐发。”
谢鸢与荀破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宁凡缓声道:“我不赌,但我敢下这一子。”
?
夜,浓墨如漆。
帐中炉火微旺,照亮案几上一张信纸。宁凡执笔,字字如刀,笔锋却带柔。
“浅浅——
北荒风烈,雪未消。惊雷初成,火未息。军士刻苦,将星凝望。
日来战事日紧,风沙扑面,万里烽烟。然我心有所念,如昨春之红柳,轻折不断。
尺素藏心意,愿君安。凡。”
他将信折起,轻插入雕花信筒中,夹入一截新剪红柳枝。
那枝条尚带嫩芽,枝体弯曲却不折,正如那人于困笼中微笑而立的身影。
“谢鸢。”宁凡低声唤道。
谢鸢入帐,躬身。
“此信,交予‘鸢络’,由水道出境,走隐渡口,务必送至。”
宁凡语气低沉,却带不容置疑的力量。
“谨遵殿下之命。”谢鸢接过信筒,拱手退下。
—
大秦,长安,别苑。
苏浅浅斜倚在水榭回廊之上,指尖轻抚着那一段红柳。
她手指微颤,眼神却愈加清明。春水荡漾,映着她眉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红柳柔韧,不惧霜雪。
她在铜镜前缓缓挽发,取出藏于袖中的那一页纸。
纸已燃去角落,只余数行密语与熟悉的笔迹。
她未言一语,只将纸页投入香炉之中。火舌舔舐间,一缕烟雾袅袅升起。
风动帘起,梅枝轻响。
她轻声道:“既风欲起……便让我,借这场风,为你助一程。”
她回身,步履从容,唇角挂起一抹清浅笑意,眼神深处,却藏着锐利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