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0套房里,温时溪呆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地毯。从埃琳娜房间出来到大使馆的人离开,不过短短四个小时,一切就结束了。
哭不只是软弱,可以是感伤、触动,也可以是压力释放、是一种自我调节机制。这种最原始的情感表达,能让心灵得到呼吸。
可温时溪不想在这里哭,因为江获屿就坐在身旁,她不想解释自己经历了什么。
恋爱关系中的倾诉固然重要,但在帕尔特这件事上,她需要的不是有人倾听、不是有人建议……而是需要一个“自我消化”的空间。
“你想和我说说吗?”江获屿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某种安抚的力量。
温时溪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直到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江获屿,我要洗澡。”
她心里还有点害怕,像刚完成跳伞的人,需要一个缓冲期,来让心跳恢复到正常的频率。
“好。”江获屿应道。低头在她的发旋上落下一吻。随后起身走进浴室,帮她放洗澡水。
成熟的亲密关系就像双人舞,知道什么时候收紧手臂,更懂得何时留出旋转的空间。温时溪想说话时他会秒回,想独处时他就自动调成静音模式。
卧室床上的被子还维持着掀开的状态。江获屿今晚和客户喝了点酒,回来后睡得很死,林渊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接。
林渊差点以为总裁也跟帕尔特一样嗝屁了,急忙刷开房门冲进3201,伸手一探还有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总,帕尔特死了!快起来。”林渊一把掀开总裁的被子,“法务和公关等你开会呢!”
这句话在江获屿脑子里盘旋了一圈才降落,他的脸上瞬间煞白,猛地站起身,前额一股尖锐的刺痛,晕眩感伴随而来。缓了一阵才匆匆跑向会议室。
等他完成部署工作赶到31楼时,就看到温时溪瘫坐在地上,wendy在一旁试着将她拉起来。
江获屿不需要问“怎么了”,他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就像一位老练的水手,通过海风的咸腥,便能预见风暴。
不过,他猜到了帕尔特的死亡与预知梦有关,却误将温时溪眼中的空洞理解为未能挽救生命的自责。
酒店的水压很大,十分钟浴缸已经差不多放满了。温时溪整个人沉在热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
洗澡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似乎能将所有负面情绪消融在热水里。以致于她此刻像个蹩脚的演员,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温时溪闭上眼睛,索性又往下沉了沉,黑发在水中飘散开来,像一丛漂浮的水草。热水包裹住全身,水压将胸腔里的窒闷积压出来,她张开嘴吐出细小的气泡,像鱼一样沉默地开合着腮。
黑暗中,帕尔特那只惨白的手突然痉挛般一颤。
“咳!”温时溪猝然呛水,气管像被冰锥贯穿。她胡乱抓向浴缸边缘,却因湿滑再次栽进水里。手肘重重磕在缸底,骨骼传来剧痛。
她趴在缸沿猛烈咳嗽。鼻腔被暴力撑开的撕裂感直冲天灵盖,前额骨持续鼓胀,咳出的水珠混着眼泪砸在水面上,心口的郁结也咳在了空气里。
浴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江获屿的脚步却在瓷砖上迟疑地顿了顿。他走到浴缸边蹲下,手掌在她湿漉漉的背上轻轻拍着,“没事吧?”
温时溪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肩头,肩膀随着抽噎微微耸动。“好痛……”她哽咽着,“手好痛…头也好痛…”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在江获屿肩头洇湿一片。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轻轻搭在她颤抖的肩头。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凌晨3点17分。帕尔特在梦中举起酒杯一饮而下,那只浮肿的手突然暴长,几乎要捅破梦境屏障抓向她的眼球。
“啊!”温时溪弹坐起来时撞到了江获屿的下颌。她急促的喘息在黑暗中拉出白雾,汗湿的衣服布料黏在后背。
江获屿坐起来,拇指抹过她眉弓跳动的青筋,指腹沾到的不知是汗是泪,“要不跟心理咨询师说说吧?”阴影中他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人揽进怀里。
“我不要酒店的咨询师……”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口的布料里,手指无意识揪紧床单。这件事只能跟与酒店无关的人说。
江获屿的掌心贴住她脊椎突出的骨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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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询室里,淡淡的熏香在空调风中打了个旋。温时溪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坐垫的裂纹。
“黑眼圈有点重,没睡好呀?”夏诗文将陶瓷杯放到她面前,几缕微卷的发梢从暗纹牛仔蓝丝绸背心上滑落。
温时溪望着视线落在杯子了,几片淡白色的菊花在水面上相撞,“昨天很晚才睡。”她将双手摆在膝盖上,声音拘谨。
“我在床上放了三个类型的枕头,”夏诗文的声音让人听了很安心,像在听一段深夜电台广播,“这个睡了不舒服就换一个。大脑立刻就上当,很快就睡了过去。”
温时溪笑了起来,紧绷的肩膀开始松懈下来,“我其实睡着了,就是做了个梦。”夏诗文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倾听。
“我有一个朋友……”
温时溪以朋友的口吻讲述了自己昨晚经历的事情。夏诗文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声音平静,“所以,你的朋友目睹了一场谋杀,而且不选择报警。”
她骤然提高的音调像是在为自己辩解,“那个死者是个…强奸犯。”吐出最后这三个字像是吐出一块滚烫的炭,“伤害了一个女孩,却用钱和权力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还打算杀害自己的妻子!”
夏诗文大概35岁上下,精神特别饱满,肩颈线条笔直,“你的朋友认识那些受害者吗?”
“不完全认识。”温时溪的目光落在茶几墙上的挂画上,画布上只有简单的两种色块,普鲁士蓝与土黄,像一片海滩。“但…我朋友见过其他的女孩,被伤害却无能为力。”
“你朋友现在感觉如何?”
“她做噩梦。”温时溪视线回到自己指甲上的半月痕,“梦见死者的手要伸过来掐她,问她为什么见死不救。”
“那个感觉有多真实?”
“我能闻到他嘴里的酒味……”温时溪不知不觉就放弃了“朋友”这个身份,突然抓紧自己的领口,仿佛帕尔特那只手就在那绞紧。
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夏诗文等她呼吸稍微平稳些,轻声问,“梦里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不出话。”
“如果现在能回答,你会说什么?”
温时溪怔了两秒,呼吸变得粗重,眼眶发红,喉咙发紧,“我会说…你活该!”
诊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秒针走动声。
“你之所以会做噩梦,是因为你冷静下来之后,理智开始在质问自己:‘我有权力让他死吗?’”
夏诗文目光锐利,“你的选择是出于报复的快感,还是保护他人的愿望?”
“如果一切重来,你告发了她们,结果会怎样?”夏诗文歪头询问,金属耳坠闪过一道冷冽的光,像闪电劈开混沌。
温时溪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有些正义不会出现在法庭判决书上,但这不妨碍它依然是正义。”
夏诗文捧着自己的心口,“你的痛苦不是罪证,而是这个世界欠那些女孩的公道,暂时寄存在你这里。”
一滴泪水砸在温时溪的手背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眼泪如堤坝倒塌般汹涌而出。选择沉默她并不后悔,温时溪只是需要有人明确地告诉她:“你不必背负罪恶感。”
“换做是我,我也会保持沉默。”夏诗文这句像一记重锤,温时溪感到胸口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瞬间破碎,她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颊上。
“别误会,我不是在鼓励私刑。”夏诗文微笑,“而是在那瞬间,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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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炽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整座城市。温时溪站在心理咨询中心的门口,细细咀嚼着夏诗文的一句话:
“只有当女性的苦难仍能刺痛这个世界的神经,人类才有资格在史书上写下‘进步’二字。”
对女性处境的敏感度,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指标。这种感知能力不是被动的同情,而是主动的伦理觉醒。
我们没有对苦难麻木,还保持着感受痛苦的能力,或许就是这个世界还能变好的全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