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边界。
暮霭沉沉,将远山轮廓涂抹得模糊不清。浩荡归师的肃杀脚步碾过官道,扬起的薄尘似一层昏黄的纱,模糊了凯旋的荣光,倒添了几分疲惫与寂寥。军列如同缓慢流动的玄色铁河,在暮色中泛着冰冷光泽。车轮滚滚,轮毂与冻硬的路面相碰,发出沉闷单调、令人昏昏欲睡的钝响,掩盖了将士们归家的急切。只有北风,扯动着旗帜,猎猎作响,是这片肃穆天地间唯一不安分的声响。
就在这千军万马行进的秩序边缘!
凄厉到非人的哭嚎!如同寒夜被活活剥皮的孤兽!猛地撕裂了所有平静!
“呜啊——主公!——”
斜刺里!官道旁那方土丘骤然翻腾起黄尘!
一道披裹着粗粝、刺眼惨白的重孝缟素的身影!从枯槁的草丛后翻滚而出!连人带马!如同发了疯的丧魂野鬼!滚雷般直冲大军前锋!
“控住乱马——!”前锋尉官目眦欲裂,嘶声厉吼!几乎同时!
嘭!砰!噗嗤——!
数名外围健卒如猛虎扑食!刀鞘、长戟柄部雨点般凶狠地砸向那匹瘦马的蹄弯、躯干!力道沉猛!毫无怜悯!马骨碎裂声清晰可闻!受惊的劣马哀鸣一声,口鼻喷血,轰然侧倒!马背上那披麻戴孝的“野鬼”如同断线纸鸢!被惯性狠狠甩出!滚落在冰冷坚硬、砂石尖锐的路面上!粗麻孝衣瞬间被擦破撕裂!
然而!那人竟似不知疼痛为何物!
双手!膝盖!拼命地向前抓爬!粗粝的砂砾瞬间磨破皮肉!留下混着泥土的血痕!那因过度嘶嚎而彻底破哑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的呜咽!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流出的泪混着污血泥汗纵横交错!死死钉在中军那柄迎风招展、象征无上威权的九旒黄钺之上!那是他最后的灯塔!
“祸事!天塌的大祸啊——!齐侯!管相!救救鲁国——!”破碎不成音的哀号,夹杂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
“咴律律——”
桓公的御者猛勒缰绳!镶金的豪华戎车,在精良挽马暴躁的嘶鸣声中稳稳钉住!车帘哗啦掀起!
齐桓公玄氅下魁伟如岳的身躯,霍然挺立!一手扶着冰冷的车轼!一手下意识按在腰间剑柄!冰冷铁面之下!那双俯瞰山河的虎目!此刻如鹰隼!锐利森然!穿透暮霭!瞬间钉死了那团在路中央挣扎翻滚、泥泞血污缠绕的重孝身影!
那身影背后!
巨大的玄字大纛!宋郑等联军的旗帜!如同沉默的背景!映衬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与悲号!形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何——人?”齐桓公的声音沉厚如撞金钟,压过呼啸的北风,一字一句裹挟着霸主不容置疑的威凌,砸向那泥泞里的身影!“胆敢冲撞王师——?!”
“嗬——嗬——”地上那人喉头剧烈蠕动,沾满泥污的手颤巍巍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挠了一下!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布满血泥污渍的头颅,重重磕向冰冷的砂石地面!“咚!”
“小……小人……”他用几乎崩断喉骨的力气,挤出几个沙哑到变形的字:
“鲁……公子——季——友——!求……求齐侯垂怜!救我鲁国——灭顶之祸——!”
轰!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闷雷砸下!公子季友!鲁国公室砥柱!此时竟如丧家之犬!身披重孝!滚在归师的泥泞车辙之间!
桓公的瞳孔骤然收缩!按在车轼上的手背,青筋微微贲起!方才还沉浸在班师凯旋的沉稳,此刻被一种不祥的阴云瞬间笼罩!
“孝衣何来?!”桓公的声音愈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挤压出来!目光如钩!死死刺在季友身上那片碍眼到极致的惨白!
季友猛地仰头!泪水血水泥污在脸上形成可怖沟壑!那双赤红的眼睛爆发出刻骨的恨与无尽的悲凉!每一个字!都裹着鲜血淋淋的痛楚!从齿缝里迸溅而出:
“先君庄公……临终!遗命……公子班承祚……”
“呜——!公子庆父!奸贼!庆父——”他声音陡然尖厉!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他、他毒鸠先君班!夺我鲁国神器!!”他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指!徒劳地戳向虚空!仿佛那奸佞就在眼前!
“我等公族心寒胆裂!拼死……再立闵公!盼挽天倾!可……”
季友的声音陡然转为绝望的哽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不足一年!不足一年啊——!那庆父!豺狼!又……又……鸩杀了闵公——!!!”
“噗——!”
季友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逆血狂喷而出!溅在粗麻孝衣和冰冷泥地上!宛如盛开的血梅!他最后挣扎着向前扑去!染血的双手死死扣住桓公车驾的冰凉车轮!
“鲁国……国将不国!公室凋零!贼子猖獗!……唯……唯有齐侯……”
他眼角的血泪汹涌而落!
“盟主乃天下霸主!执王法!掌征伐!求您——求您仗义!起雷霆!诛庆父!正……正鲁国法统!——救我鲁国于绝灭深渊——!!”
字字泣血!句句断肠!如同鬼哭!震荡于十万铁甲阵前!
“吁——!”
铁蹄!踏碎沉寂!齐桓公端坐金鞍骏马之上!冰冷的披甲指关节因紧握缰绳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座下那匹神骏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胸中翻腾的怒潮!不安地刨踏着前蹄!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北风撕扯着如林的战旗!发出刺耳的呼号!桓公深邃锐利的眸光扫过身前匍匐血泪的季友!扫过那刺目的白幡残影!扫过眼前这支刚刚压服荆楚、如日中天的雄师!最后!他猛地仰首!望向晦暗如铁的天穹!
一声苍茫沉重的长叹!带着金铁撞击的摩擦质感!从他的胸腔深处、喉头震颤着滚出!仿佛要碾碎这暮色:
“唉……!方定南蛮……北地又裂……王法沦丧!纲常崩摧!才压住一头疯虎……”
“鲁国!又冒出这般弑君屠族的豺狼!”
那喟叹声中!翻滚着霸主对礼崩乐坏、乱臣接踵而起的焦灼!仿佛一口浊气压住心头!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此燎原之灾!何以扑灭?!”
几乎在桓公叹息将收未收的刹那!
一道青光!如同深潭掠影!骤然从肃立的群臣中疾闪而出!
管仲一步踏至马前!那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的青色深衣下摆因这剧烈动作而翻卷如涛!头顶古朴的玉簪在昏暗中折射出冷静迫人的微芒!他深深一揖!声音却不见丝毫慌乱!字字清晰!如同玉磬击开沉闷!
“明公!”
管仲目光锐利!直迎桓公眼中翻涌的阴云!
“既握定君讨贼之权!如日当空!光耀四海!则鲁国祸乱!犹痈在背!不可缓!更不可不救!”他一语直指核心!定君讨贼之权柄!岂能坐视贼子挑衅!
“然!”管仲话语猛地一顿!抬头直视桓公!眼中神光急电般流转!“楚捷未献!包茅未呈!伐楚之功尚未铺就明公匡扶王室的煌煌大道!主帅若亲率王师入鲁……”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重重关山:
“一则恐延时日!令天子悬望!王威减色!二则!大国霸者!焉需亲征一鲁地之贼乎?!”
声音斩钉截铁!
桓公那拧紧如峰的眉头骤然一松!眸中精芒暴涨!管仲之言如快刀斩去千丝烦绪!
“以卿之见?移兵攻鲁乎?”桓公试探沉声,威势逼人。
管仲腰杆挺直如松!朗声道:
“只需遣一智勇之将!率精兵一部!随季友入鲁!”
他手臂猛地一划!指向那在尘埃中喘息的血色公子!
“明公王师主力!仍按原途!奏凯归齐!献贡于周!”
“同时!”管仲目光扫过众将!如选锋剑出匣!
“令一部!入鲁!寻定公室遗裔!正名份!诛乱臣!慑宵小!双管齐下!威德并举!使天下知我明公……”
管仲向桓公深深一拜!
“进则如雷霆!摧楚狂锋!退亦可分光!定鲁邦乱!”
句句如铁!敲定方略!不动全局大略!又即刻灭火!
“善!”桓公猛地断喝!声音震得旗角哗然!他勒缰旋马!铁甲碰撞声刺耳!目光如利刃破空!刷地刺向武将队列前排!
“高奚!仲孙湫!”
那声爆喝如同惊雷炸响!
“末将在!”两道披甲身影如标枪离弦!踏碎尘土!轰然抱拳出列!两双虎目灼灼!钉在地上那抹血色之上!杀气在暮色中悄然升腾!一者稳重如山!一者冷厉如狼!
桓公鞭梢一指地上滚着血泪的季友!每一字都蕴有千钧!
“令尔二人!点本部锐卒!即刻!”
他手臂猛地劈向鲁国方向!仿佛刀劈昏夜!
“随公子季友!兼程入鲁!”
“代天行罚!诛绝乱贼——庆父!”
“定鲁国君臣!肃清乾坤!”桓公声音陡然化作寒冰!
“遇阻者——斩!有疑者——囚!寻定公室!正本清源!事如不谐——提头来见!”
“谨遵钧令!!”高奚、仲孙湫轰然应诺!甲叶齐振!那声音带着决死必成的钢铁意志!撞裂凛冽寒风!
“速起!”桓公猛地一挥手!
动作迅如疾风!数名彪悍亲兵上前!半是搀扶半是提挈!将那几近虚脱、血泪交织的季友从冰冷泥泞中“拔”出!季友仿佛魂魄方才归位!朝着桓公车驾与管仲的方向!屈膝!跪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重重磕下!喉头滚动!却已失声!
呜——!
苍凉的号角陡然穿透薄暮!前军变阵!如洪流分出支脉!高奚部深赤战甲!仲孙湫部苍青战袍!裹挟着血泪披麻的季友!如同两支离弦锐矢!撕裂重重暮色!马嘶人吼!卷起冲天烟尘!决绝地朝着东南方向——那片正弥漫着弑君血腥的鲁国土地!狂飙突进!
只留下官道上两道急旋远去、渐渐模糊的兵戈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