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最大的广场搭起三丈高的木榜,新刷的桐油混着墨香在阳光里散开。当差役撕下最后一张盖着知州大印的黄纸,围观百姓的脖颈瞬间像被无形手拎起,前排的草鞋几乎踩上木榜基座。
“天爷!头名是国子监的赵公子?”
卖炊饼的王嫂踮脚时撞翻了竹筐,雪白的饼子滚进人群,“这才十七岁就中甲等上,真是文曲星投胎!”
“快看云溪书院的李宇!”
挑粪的张二郎突然指着榜单中部,粗粝的手指在“乙等上”三个字上蹭出灰印,“去年他在咱们扬州修水渠,我亲眼见他光脚踩泥里画图纸。听说这回写了‘桑麻抵贷’,这不就是教咱们用桑叶换钱么?”
卖花娘阿巧捏着绢帕笑:“我家隔壁周娘子就靠养蚕交了青苗钱,若真能这么算,秋后的蚕茧怕是要卖上金价。”
人群忽然爆发出哄笑。卖糖葫芦的孙三举着草把子往榜尾指:“苍梧书院的陈大柱垫底了!丙等下?”
旁边有挑夫接口:“人家祖祖辈辈是猎户,偏要学人家舞文弄墨。听说他交的策论里夹着野猪牙,说是证明山里百姓缺粮,哈哈!”话音未落,有位青衫书生皱眉拨开人群:“诸位莫要轻看,陈某所言‘猎户以猎物抵贷’,未必不是良策。去年青州山民因缴不出银钱,饿死三十余人...”话未说完,已被喧闹声吞没。
西北角的阴影里,两个头戴斗笠的人低声交谈。“栖梧书院的周明远竟只得了乙等中?”
其中一人摩挲着腰间玉牌,“他呈的盐商策论,怕是触了转运使的霉头。”另一人冷笑:“扬州盐铁案未了,谁敢在这时候替盐商说话?你瞧那鸿鹄书院的张铁牛,附了镇南王的边军疏,立马从乙等下跳到甲等下——这榜单啊,从来不是只看字写得好坏。”
日头渐高,木榜上的字迹被晒得发亮。王嫂捡起滚脏的炊饼,看着榜单上“平均分:乙等中”的朱砂字叹气:“啥时候这上面能有咱们平头百姓的名字?”
旁边老学究将烟袋往石墩上一磕:“等哪天策论不考《青苗法》,改考‘如何让炊饼多撒把芝麻’,怕是就有了。”人群里响起零星笑声,又很快被货郎的叫卖声盖过。
榜前只剩下几个孩童在追逐。其中一个扯着另一个的袖子喊:“快看!那个‘丙等下’的名字被口水糊住啦!”
月光爬上木榜,把“陈大柱”三个字映得影影绰绰。
公示墙前,卖炊饼的王大叔用炭笔在儿子掌心写“民”字,旁边书生正给流民讲解“甲等策论”里的“户绝”之弊。阳光下,十二座书院的旗帜与策论分数相映,恍惚间似见千万墨笔在天地间书写:“民为基,国为厦,无基则厦倾,无厦则民危。”
扬州城大比广场的汉白玉台基上,三皇子陈睿渊负手而立。晨光斜斜切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将影子投在青砖上——那影子狭长如秤杆,前端正对着西北角卖炊饼的王大叔,后端则隐在广场的飞檐阴影里,恰似一柄丈量江山的秤,一端是黎民百姓,一端是巍巍皇权。
“稍后继续辩题——”
陈睿渊振袖展卷,十二道黄绢卷轴在十二根朱漆木杆上同时翻动,卷面上“西域通商”“税银流弊”等字迹在风中若隐若现。他的目光扫过广场上熙攘的人群,最终落在抱着血饼的老妇身上,“次题《西域通商考》,析丝绸之路税银流弊。望诸君——”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沉,“以百姓血泪为墨,书就真正的‘吏律’。”
话音未落,西风骤起。十二道黄绢卷轴猎猎作响,恍若十二面丈量民心的旗帜。远处卖炭翁的吆喝声穿过晨雾,与三丈外临江书院策论上“卖炭翁苦征重税”的墨痕遥遥相应,在半空织成一片沉甸甸的“民”字云。国子监林诗允立于台侧。
“第一位,崇文学院代表,沈砚之。”
洛洪话音刚落,沈砚之拾级而上。他青衫下摆沾着未干的墨痕,崇文学院玉牌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却掩不住腰间暗袋里金叶子的冷硬棱角——三日前江南盐商的“馈赠”,此刻正隔着布料硌着他的皮肉,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展开策论时,狼毫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丝”字,笔尖却突然颤抖。
“丝绸之路乃国之动脉……”他强行稳住声线,笔下“官营便民”四字却洇开墨晕。宣纸上的墨痕渐渐与记忆重叠:上个月随商队暗访,在玉门关外看见胡商跪在税吏面前,额头磕出血痕,只为求减免“驼队损”的苛税。那些装满瓷器的木箱被劈开查验,碎瓷片混着血珠,在黄沙上画出刺目的图案,竟与老妇怀中血饼的暗红污渍分毫不差。
狼毫在“弊”字最后一捺处重重顿住,沈砚之忽然想起昨夜抄录的《西域税册》——账面记载“风沙耗”银两万两,实则用于修缮某位大人的别苑。
广场上的风卷起些许细沙,扑在策论纸上。沈砚之看着自己写满“革除苛税”的文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羊皮袋里的金叶子又硌了他一下,他想起盐商递钱时的笑容:“沈公子才华横溢,若能在策论中‘稍作美言’,日后必有福报。”福报?他苦涩地想,或许是更多的金叶子,或许是更深的泥潭。
狼毫落下最后一笔,“流”字的竖弯钩拖出长长的尾痕,像一声未尽的叹息。
“第二位,致远学院代表,陆承渊。”
少年拾级而上时,三丈长卷在汉白玉台基上铺开,西域三十六关的朱砂标记如同一串溃烂的伤口,沿着丝绸之路蜿蜒至京城。
陆承渊指尖按在玉门关位置。
“阳关至疏勒,本是通商路,却成刮骨刀。”他的声音像被风沙磨过,粗糙而锋利,狼毫在图上点出三个红圈:“于阗美玉过阳关,明税三分,暗扣两分‘验玉费’;粟特香料经酒泉,‘译语费’按斤两算,十斤香料,五斤充了税吏私囊。”
长卷翻到背面,是用炭笔绘制的卫所布防图。
“这是玉门关卫所的‘三重剥’:初关收‘进门钱’,二关索‘买路财’,三关抢‘压箱宝’。某亲眼见卫所千户将胡商的夜光杯揣进怀里,却指认商队‘私藏兵器’,斩了护送的驼夫。”
狼毫在“马匪勾连”四字上重重顿住,墨点溅在“酒泉”二字上,晕开如血。
“十车货物,九车入私囊。”陆承渊转头望向陈睿渊,三皇子眼中的寒芒与他刀上的冷光相触,恍若两把利刃,要剖开这层层叠叠的贪腐之网。
长卷收起时,广场西风骤起,将卷角的“疏勒”二字吹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