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灯光惨白,映照着长椅冰冷的金属光泽。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深夜的寒凉。
沈世元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宜棠,跟我回趟沈家吧。”
这要求来得太突兀!
宜棠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瞬间坐直了身体,脊背绷得笔直。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沈世元,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疑问和警惕。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唇线紧抿,整个神情都清晰地透露出一种“严阵以待”的讯号——这不是寻常的探亲邀请,更像是一场需要披甲上阵的战役前奏。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审视着他,内心的警铃大作。
她需要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来龙去脉?
是沈一章的施压?还是沈家内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她需要沈世元给出一个清晰的解释,让她能够判断,该以怎样一种心境,去踏入那个对她而言始终充满疏离与算计的“家”。
上一次去沈家,是为老太太看病,那时她心无旁骛,只当是医者责任,义不容辞。而这次,显然不同。
沈世元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墙壁,仿佛在穿透那层水泥,看向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地方。
他的声音缓慢而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去劝劝父亲……让二哥回国吧。”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补充道,“二哥的情况……也许跟詹森是一样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宜棠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匣子。
“你怎么知道?”
宜棠的心猛地一沉,声音却异常冷静。
她心中的判断得到了证实,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探究欲。
沈家对沈世礼到底是什么态度?沈一章?沈世元?
沈世礼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秘密,无情地映照出沈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阴暗面。
“是大哥告诉我的。”
沈世元终于转过头,迎上宜棠审视的目光,眼神里没有躲闪,只有一种疲惫的坦诚,“我一直以为……他在日本治疗哮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欺骗后的自嘲和无力。
宜棠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轻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洞悉世情的讥讽。
“那为什么……你二嫂和孩子们不一起去?”
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显而易见的逻辑漏洞——男人在处理家族事务时,仿佛天然带有一种选择性眼盲,对摆在眼前的矛盾视而不见。
她顿了顿,继续用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剖析:“萧羽还是日本人,有她在身边照顾,岂不是更方便?而且,”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指核心,“家属需要医生详细交代病情和治疗方案,这样才能更好地配合后续治疗。不是吗?”
这不仅仅是在问沈世元,更像是在拷问整个沈家的虚伪逻辑。
沈世元哑口无言,脸上显出浓重的懊恼之色。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宜棠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感到指骨发疼。
宜棠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心中了然。
她在沈家虽然只待了短短几日,但沈家那套虚张声势、粉饰太平的“一招一式”,早已被她看得通透。
沈世元此刻的懊恼,恐怕更多是源于被点破后的难堪。
沈世元自嘲般地笑了笑,笑容苦涩:“是不是觉得……光鲜亮丽之下,沈家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笑声里,充满了对家族腐朽的无力感和深深的自我厌弃。
“世元。”宜棠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只是反手用力回握了他一下。
她不知道这动作是在给他力量,还是在给自己注入面对接下来风暴的勇气。她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一桩一桩解决。” 她随即补充道,“有詹森医生帮忙,我更有信心。走吧。”
她果断地站起身,不再看手术室紧闭的门,率先踏入了沉沉的夜色。
汽车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而突兀,撕裂了夜死寂。
宜棠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心中莫名升起一丝荒诞感。
第一次去沈家,是夜里;上一次离开,也是夜里;如今再去,还是夜里……她不禁低下头,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苦涩的自嘲笑意。
“怎么?”沈世元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样,一只手紧紧抓着宜棠的手,不曾放松半分。
两人明明都沉默着,这突然的笑声让他心头一紧,生出节外生枝的担忧。
“世元,”宜棠转过头看向他,他脸上的忐忑在她面前一览无余,毫无遮掩,“我刚才在想,”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回忆的飘渺,“我来了三次沈家,都是晚上。”
她试图用轻松一点的语气缓和车内凝重的气氛,继续说道:“走的时候……也都是晚上。”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沈世元的心上。
沈世元心头涌起强烈的内疚,抓着宜棠的手更用力了几分,声音低沉:“对不起……” 这份歉意,为所有的夜晚,为所有的不堪,也为他无法改变的出身。
宜棠的面容在窗外掠过的光影下显得平静而柔和,她轻轻摇头。
“世元,我只是偶然想到这个巧合,并不是要抱怨。”
她不想在此时纠缠于过往的情绪。
沈世元却伸出长臂,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疲惫。
“辛苦了,跟着我四处奔波,不得安宁。” 这份理解,让宜棠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
沈家大门洞开,灯火通明,仿佛在等待这一刻。
管家早已候在门口,见到他们,立刻躬身引路,脚步匆匆地将他们带往书房。
书房里烟雾缭绕,浓重的雪茄味几乎令人窒息。
沈一章深陷在宽大的皮椅里,指间夹着的雪茄燃了一大截烟灰也浑然不觉。
他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满。
三太太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双手紧握放在膝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仿佛已经在此枯坐、等待了很久,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看到他们进来,沈一章浑浊的目光猛地聚焦在宜棠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和沉重的压力。
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声音嘶哑:“棠儿,你……有把握治好世礼吗?”
那眼神,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宜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医者的客观:“需要二哥本人配合治疗。他的具体情况、配合程度,都直接影响疗效。”
她没有给出任何虚幻的承诺。
沈一章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和一种令人不适的哀求:“宜棠,我知道……这有点困难……但是……我……我这个做父亲的求你了!你去日本!去帮忙照顾世礼!可以吗?直到……直到他戒掉那个该死的东西!”
他浑浊的眼中竟真的滚下泪来,身体因激动和痛苦而剧烈颤抖,“我们沈家……永远记得你这个大恩大德!”
三太太见状,立刻起身扑过去,紧紧抱住沈一章,两人抱作一团,哭声压抑而悲切,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这一幕父子情深、夫妻同悲的戏码,在烟雾缭绕和泪光闪烁中上演。
宜棠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置身于一场荒诞剧的观众席。
她脸上毫无表情,甚至眼神都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她不想显现出紧张,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可内心深处,如同海啸拍打巨石。
沈世元一直没有说话,还没有说话。
她忍住不去看身旁的沈世元,她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堤防,会因为看到他可能的反应而瞬间崩塌。
她不是无助的羔羊,只要她不肯,这世上没人能勉强她。她留在这里,等的不是沈一章的眼泪,而是沈世元的一个态度!一个清晰的、足以让她做出最终决定的立场!
然而,沈世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沉默,甚至比宜棠的静默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缓缓沉入宜棠的心湖,让她那颗因愤怒和戒备而剧烈跳动的心,慢慢、慢慢地平静下来,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明明还没到子夜,这北方的秋夜,竟已冷得刺骨,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
宜棠伸手,端起了茶的茶。温热的瓷壁紧贴着掌心,她却像抓住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物,紧紧握住,并未送到唇边。
她的身体,随着内心的冰冷和决断,反而慢慢舒展开来,不再紧绷。
沈一章夫妻的哭声不知何时减弱、停止了。那悲切的呜咽在宜棠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连同他们那场精心演绎的“苦情戏”,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失真而可笑。
她不再关注他们,心思已经开始盘算,该如何得体而坚决地告辞离开。
如果沈世元此时还有一点用处,那便是充当司机,送她回她自己的地方——六国饭店。
既然内心已经放松,宜棠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便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她不再强撑,微微向后,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姿态透出一种疏离的疲惫。
就在这时,沈世元侧过身,语气和缓,“怎么了,宜棠?是不是不舒服?”
他的手随之伸过来,似乎想要探探她的额头或握住她的手。
宜棠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厌恶地躲开了!动作快而决绝!
沈世元的手僵在半空,微微一颤,脸上露出错愕:“怎么了?” 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抗拒。
这一刻,宜棠心里早已将他骂了千万遍“王八蛋”!她甚至想干脆对着他那张虚伪的脸狠狠啐一口唾沫!
就在她抬起眼,准备用最冰冷的眼神给予他最后一击时,却意外地对上了沈世元的眼睛。
他脸上非但没有被拒绝的难堪或恼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无辜的笑意盈盈?
那眼神清澈坦荡,甚至带着点傻气,一副对书房里刚刚发生的沉重戏码和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全然无知无觉的样子!
宜棠愕然!
这反常的反应让她瞬间怔住。
她脑中飞快地思索着:他是在装傻?还是……另有打算?就在她疑窦丛生,准备不管不顾直接表明立场,彻底撕破脸皮,逼退这无耻的一家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