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地点在一家金碧辉煌的西式饭店。还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里面传出的喧嚣——悠扬的管弦乐、男女的谈笑声、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片浮华的声浪,将纸醉金迷的上层社会与外面沉寂的街道割裂开来。
宜棠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沈世元。他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深邃而冷静。
无论此刻身处何等繁华之地,无论身份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命运终究与脚下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紧密相连,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无人能真正超脱。
她荣宜棠,从来就不甘心只做一个困守闺阁的女子,而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更无法单纯地只做一个医生。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清晰:保定,她要去吗?她在怕什么?天地不够开阔,还是责任过于繁重?
沈世元悄悄瞥了一眼她裙摆下露出的纤细脚踝和高跟鞋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藏不住的担忧,“鞋跟这么高,会不会累?”
他多想让她换一双舒适的平底鞋,却又不敢贸然点破。
“不穿高跟鞋怎么跳舞?” 宜棠理所当然地反问,目光依然看着窗外璀璨的灯火。
“你还要跳舞?”
沈世元的心瞬间像被塞进了一块石头,堵得难受,一想到她怀着孩子,还穿着高跟鞋,在别人臂弯里旋转,他就浑身不自在。
“不是你要我来跳舞的吗?” 宜棠转过头,有些莫名地看着他脸上明显的不悦。
她原本压下去的那一丝因他霸道行为而起的怒火,又被他这无理取闹的态度给勾了起来。
她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线条优美的侧脸和紧抿的唇。
“宜棠,” 沈世元耐着性子,声音放得更软,带着明显的委屈和试探,“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指的是关于她身体、关于孩子的确认。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来安抚自己那颗悬着的心。
“呵,” 宜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一个女人把你从房间里拉走,消失了一整天,我还要向你交代什么吗?”
她故意提起张如玉的事,语气带着尖锐的讽刺。
“宜棠,你明明懂我的意思!”
沈世元被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弄得有些焦躁,脸上露出无奈又有些气恼的神情。
宜棠冷冷道:“我只知道有些人,明明是无耻,还要装深情。”
“你……” 沈世元被她噎得一时语塞,随即又被她这伶牙俐齿的模样气笑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
车子停稳,早有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殷勤地拉开车门。
宜棠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沈世元的胳膊。
沈世元心中一荡,随即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荣宜棠——她熟悉并游刃于这样的场合,从不是孤芳自赏的深闺小姐。
步入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大厅,宜棠目光如炬,迅速锁定了被几位政要簇拥着的陈将军。
她目标明确,从侍应生托着的银盘里端过一杯香槟,但刚凑近鼻端,那浓烈的酒气就让她胃里一阵不适。
她立刻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回托盘,轻声对侍应生道:“麻烦给我一杯水,或者果汁,谢谢。”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侍应生连忙躬身,“好的,沈太太,请稍等,这就送来。” 转身快步离去。
沈世元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了然和愉悦的笑容,凑近她耳边低语:“怎么?今晚不喝酒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宜棠面不改色,回答得自然轻巧,“今天出诊,有些累,晚上就不喝酒了。”
理由充分。
“真的只是累?” 沈世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促狭和他自己明白的紧张。
宜棠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带着一丝“你能奈我何”的挑衅。
“不想喝就不喝,需要什么理由吗?”
“行。”
沈世元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心情反而大好,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带着点宠溺的纵容,“夫人说了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话音未落,臂弯一松。
宜棠已经放开了他,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朝着陈将军的方向雀跃而去,脸上是见到亲近长辈时才有的真挚笑容。
沈世元端着空酒杯站在原地,看着宜棠轻盈的背影融入人群,瞬间又成了被“抛弃”的那个。
他愤懑地又从侍者盘中拿过一杯酒,仰头灌下,远远地站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紧紧追随着宜棠的方向。
他就不信,陈将军不问起他,宜棠能不回来找他!
他心不在焉地拒绝了几个前来邀舞的女士,眼神却时不时焦躁地瞟向宜棠和陈将军交谈的位置。
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不好了——宜棠居然和陈将军身边那位英挺的年轻副官拥抱了一下!
虽然是礼节性的、虚虚一抱,但那也不行!
一股强烈的醋意混合着领地意识瞬间冲上头顶。沈世元再也按捺不住,放下酒杯,迈开长腿,急步穿过人群,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陈将军!” 沈世元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伸出手,巧妙地插入了谈话圈,“刚才被几位朋友拉住说了几句话,实在抱歉,让宜棠先来跟您打招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宜棠拉回到自己身边,紧紧挨着,手臂占有性地环住她的腰。
他转向陈将军,脸上是诚恳的笑容,语气带着晚辈的恭敬,“陈将军,我与宜棠的婚事办得仓促,未能请您喝一杯喜酒,是世元失礼。今日借此机会,世元在此向您赔罪!”
说罢,他又端起侍者适时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陈将军看着沈世元这宣誓主权般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拍了拍沈世元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世元啊,若不是你与宜棠早有婚约,我可是真想把宜棠留作我儿媳妇的!”
他指了指刚才与宜棠拥抱的那位年轻军官。
那位年轻军官上前一步,身姿笔挺,气宇轩昂,微笑着伸出手,“世元兄,幸会,我是陈澈。”
陈将军笑着补充:“犬子。”
沈世元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原来这位就是陈将军的儿子!看这气度、这背景……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庆幸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幸好!幸好自己下手够早够狠!
否则,荣宜棠这轮明月,哪里还轮得到他来摘?
他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伸出手:“幸会幸会!” 手上暗暗加了几分力道,同时,搂着宜棠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她是我的!
宜棠被他勒得有些不舒服,不自在地在他臂弯里轻轻扭动了一下。
宜棠趁着气氛缓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陈伯父,您一向的重心都在家乡建设,此番前来京里,是有什么新的规划吗?”
陈将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目光变得深远而凝重。
“棠儿,伯父的初心从未改变。只是时局逼人,形势比人强啊。我也不得不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做一些必要的……牺牲和让步。”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但大原则,绝不会变。”
他看着宜棠,眼神中充满了长辈的慈爱和毫不掩饰的忧虑。
“棠儿,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至交。如今他不在了,我还在。我一向视你如亲生女儿。今日这番话,是希望你懂陈伯父的一片心。”
他随即转向沈世元,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分量:“于公于私,宜棠都在我的考量范围内。世元,务必善待宜棠。”
沈世元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郑重承诺:“陈将军放心,世元绝不敢怠慢宜棠分毫!定当珍之重之!” 语气斩钉截铁。
陈将军显然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对着沈世元道:“宜棠这性子,清冷了些,随了她父亲。世元,你也多担待些。”
宜棠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笑了笑。
几人正说着话,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随从走了过来,竟是沈一章,而他身边跟着的,赫然是韫仪!
宜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看着走近的沈一章和韫仪,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低声唤道:“伯父。”
这个称呼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
沈一章明显一怔,旁边的沈世元也听到了,在陈将军面前,这声“伯父”显得格外刺耳,让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
沈一章毕竟是老江湖,他随即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带着长辈的豁达和一丝自嘲,对着陈将军道:“老友,让你见笑了。棠儿这孩子,心思重,一时还改不了口。”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半分责怪,反而充满了包容和一种奇异的慈爱。
他看向宜棠的眼神,复杂难辨。
韫仪见到宜棠,眼中瞬间迸发出真切的喜悦光芒。
宜棠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还是轻声唤道:“母亲。”
这一声“母亲”,让沈一章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他故意对着陈将军摊手,语气带着夸张的无奈:“老友,你看看,棠儿这心啊,终究是向着她母亲的!厚此薄彼啊!”
几人都被沈一章这插科打诨化解了尴尬,跟着笑了起来。
气氛似乎缓和了。
但宜棠清晰地感觉到,沈世元环在她腰间的手,力道骤然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压抑的、隐隐的怒意,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
宜棠心中冷笑,毫不示弱地转过头,迎上沈世元深邃而带着薄怒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