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我来接宜棠。”
沈世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干脆利落,听不出半分异样,脸上甚至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俨然一副体贴丈夫回“娘家”接媳妇儿的寻常模样。
宜棠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心中暗恼,但眼下姑姑正欣慰地看着他们,她也不好当场发作给沈世元难堪,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火气,配合着演下去,语气平淡地说:“知道你晚上有事,我就回来陪姑姑吃饭了。”
沈世元极其自然地“嗯”了一声,笑容不改,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龃龉。
他几步走到宜棠身边,极其熟稔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适中却不容挣脱,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
“走吧,宴会都开始好一会儿了。陈伯父特意问起你,见不到你,他该失望了。”
他巧妙地搬出了宜棠敬重的陈将军。
宜棠这才想起这重要的一茬,心中暗叫糟糕,连忙顺势起身。
“好,这就走。”
陈伯父的面子,她不能不给。
两人配合默契地向如秀告别,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嫌隙。
沈世元表现得尤为亲昵,手臂几乎一直虚虚环在宜棠身侧,眼神更是黏在她身上。
宜棠虽不是感情外放之人,此刻在姑姑面前,也勉力用温和的眼神回应着。
看着这对璧人“恩爱”离去的背影,如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安慰笑容。
然而,门一关上,隔绝了如秀的视线,宜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甩开沈世元的手,周身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将沈世元视作空气。
沈世元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在原地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走到车边,等宜棠坐稳了,才弯腰坐进她旁边的位置。
车厢内气氛凝滞。
司机小马还在等指示,大气不敢出。
宜棠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语气冷淡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先送我回去换衣服。你是大人物,迟到了不好,你先去宴会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我,你不用操心。我换好衣服自己会去。我一定去,我想见陈伯父。” 语气斩钉截铁。
“我若是不来找你,” 沈世元转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刻意回避的侧脸,声音里带着控诉,“你是不是就真的不打算去了?把答应陈伯父的事也忘了?”
“是忘记了。”
宜棠毫不避讳地承认,依旧不看他,语气平淡无波,“但不是不去。”
沈世元看着她倔强的侧影,心里那点委屈被更深的无奈取代。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走吧。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迟到了也无所谓。我先陪你回去换衣服。”
说完,不等宜棠反驳,直接吩咐小马:“去新买的宅子。”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果决。
“新宅子?”
宜棠猛地扭过头,终于肯正眼看他,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惊疑和警惕,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沈世元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得意的笑容。
“你见过了。赵叔说,你很喜欢那里。”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拉手腕,而是直接握住了宜棠放在膝上的手,五指收拢,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掌心,带着安抚和解释的意味,“我早就想拉你去看,你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我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连泽,他也是被我逼的。”
宜棠用力想抽回手,奈何沈世元的手劲极大,纹丝不动。
她气结,冷笑一声:“呵,还想合伙骗我几万大洋?幸好我今日吉星高照,火眼金睛,才免了这破财之灾!”
现在想起那离谱的报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沈世元闻言一愣,随即才想起这茬,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胸腔震动,“连泽跟你开价多少?”
他摇摇头,笑意更深,带着点不可思议,“他一个向来不食人间烟火、视金钱如粪土的家伙,竟然也会学着讹人钱了?真是难为他了。”
“不都是你逼他的吗?” 宜棠没好气地呛他。
“好了好了,不生气了。”
沈世元见她虽然生气,但肯接话,肯抱怨,反而觉得事情有转机,语气放得更软,带着真诚的歉意。
“我也是实在没辙了才出此下策。我说了多少次要你去看,你总是搪塞敷衍。我只能一点一滴地揣摩着你的喜好去布置,如今看来……”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总算是勉强对上你的心思了?”
“哼,” 宜棠别开脸,语气依然不屑,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那么一丝丝,“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想睡觉有人递枕头罢了。”
纯粹是运气好,撞上了她的喜好。
“那就好。” 沈世元自动忽略了她的嘴硬,只把这句当成了变相的肯定和表扬,心满意足地笑了。
宜棠斜睨了他一眼,满脸都是“你怎么这么厚脸皮”的嫌弃表情。
车厢内沉默了片刻。
宜棠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越来越近,忽然想起一事,语气带着不满,“张如玉小姐呢?你把她安顿在哪里了?”
她可没忘这位追到战场的痴情女子。
沈世元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更是轻描淡写。
“交给她家里人了。”
“她逃出来投奔你,你把她交给她家里人?”
宜棠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仿佛在确认一个极其荒谬的逻辑闭环。
这操作简直匪夷所思。
沈世元轻笑一声,带着一丝讥诮,“不然呢?”
他侧过身,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宜棠,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里。
“如今世道,到处都在讲妇女解放,号召女子奋起反抗,不要只听从父兄安排,要取得人生的自主权。”
“口号喊得震天响。”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那我问你,不依靠父兄,不依靠家族,有几个女子能真正想明白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又有几个能确保自己的能力足以支撑起这份所谓的‘自主’?”
“张如玉也一样。她读过书,受过新式教育,但这不代表她就拥有了独立自主、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和智慧。父母至亲若不可信,自己又靠不住,你让这些空有解放思想、却无实际根基的人怎么办?”
他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提出问题而不解决问题,只管煽动人心,其他一概不管,这又是哪门子的解放?不过是从一个已知的火坑,跳进另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凶险的火坑罢了!”
“我觉得对于如玉这样脑中空空的人,待在父母身边,听从父母安排最安全。”
“别说什么利用不利用的话,对如玉来说,自己本来就把家族荣耀看得比天大,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呵,你倒是满口大道理!”
宜棠被他这番长篇大论堵得胸闷,更觉得他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日益精进,语气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沈世元并不在意她的嘲讽,继续冷静分析,“如今张家最看重的,是徐森。总统面前的新晋红人,前途无量。“
“你也认识。”
宜棠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黄河边那个沉稳干练的身影:“那日在黄河边遇到的?徐艺茗的哥哥?”
“没错。” 沈世元点头,语气笃定,“张如玉若是见了徐森,就不会像今日对我这般了。”
他的面容在车窗透进来的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酷。
“瞎说!” 宜棠本能地反驳,试图维护一个女子纯粹的心意,“张小姐明明是痴情于你,愿意跟你去战场吃苦……”
然而,她的话在沈世元骤然转冷、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心虚地停了下来。
她想起了张如玉看向沈世元时那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心里又一阵堵得慌。
沈世元扭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宜棠略显慌乱的眼睛,声音像结了冰。
“飞蛾扑火这种自毁式的痴情,能被你荣宜棠称赞认可……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还是不够深。”
他的话语里带着刺骨的讽刺和不易察觉的受伤。
“你什么意思?!”
宜棠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明明自己因为那点隐秘的醋意而心虚,却强撑着不肯示弱,梗着脖子反问。
沈世元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胸口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怒意,有无奈,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深深叹了口气,本能地想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但想到她可能身体不适,硬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
他转而更用力地握紧了掌中她的手,那力道比往日大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警告的意味,仿佛在说:你只能是我的!
宜棠挣脱不得,又气又恼,干脆也不挣扎了,只是鼓着脸颊,气呼呼地瞪着沈世元,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歪理来。
“她没见过真正的世面,也没见过真正优秀的男人。” 沈世元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冷静,“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觉得我沈世元就是最好的。等她见了徐森——那个正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她自然会觉得,先前为我所做的一切,实在是不值一提,甚至是……愚蠢。”
“你这是妄自菲薄吗?” 宜棠瞪着他,语气带着挑衅,“还是知难而退?觉得自己比不上徐森?”
“你!” 沈世元被她这故意曲解的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不怒反笑,看着她倔强又生动的模样,那股郁气反而消散了大半,心底又生出了奇异的欣慰——至少,她还在乎,还会生气。
他无奈地摇摇头,声音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宠溺,“宜棠,猴子掰玉米的故事你没听过?捡了桃子丢了芝麻,见了西瓜又丢了桃子。张如玉看人,不看芝麻、桃子、西瓜本身的价值,只看哪个更大、更显眼。”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认真,牢牢锁住宜棠的眼睛,“而你荣宜棠不同。你看芝麻是芝麻,看桃子是桃子,看西瓜是西瓜。你心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你选择它,只因为它本身值得,因为它符合你的心意和需要。”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玉和他们张家选夫婿,只有一个标准,看谁当下更强、更有权势。而宜棠……”
沈世元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温暖和骄傲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愿意要我,从来不是因为相信我能飞黄腾达,或者看好我沈世元将来能如何如何。而是因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断,相信你自己的选择。你选择的是沈世元这个人本身,无论他是落魄教员还是别的什么。”
“不要以为讲两句甜言蜜语讨好我,我就能相……原谅你!”
宜棠突然反应过来,这狡猾的男人又给她戴高帽子!用一顶“独立清醒、慧眼识人”的大帽子,把她所有质问的路都给堵上了!
她气得牙根痒痒,却又被他这番剖白搅得心湖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