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晨雾,往常总爱晚点的绿皮小火车,竟破天荒准点停靠在启思阁车站月台。
罗掌柜掸了掸长衫下摆,领着弟子随着人流走出检票口,鞋面刚沾上站前广场的青石板,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罗掌柜!这边——”
循声望去,金家老四正踮着脚挥舞草帽,阳光把深灰色的中山装染得发亮。罗掌柜笑着扬手回应,转身朝身后的李老四抱拳:“李团长,接我的人到了。此番路上承蒙照应,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说这些!”
李老四拍了拍罗掌柜肩头,军靴在地面磕出清脆声响,
“往后路过咱们修到叙府的筑路指挥部,记得来喝杯茶!”
两人相视大笑,在人潮涌动的车站口分道而行,只留下站台主楼上的大钟,正不紧不慢地敲响中午12点的钟声。
接到罗掌柜的金家老四,高兴的对罗掌柜热情地解释道:“罗掌柜,苏先生本想亲自来迎您,不巧刚到了一批机床,他得忙着验收。特意嘱咐我先带您去‘小小得月楼’用餐,等他忙完就过来陪您。”
说着,便熟稔地引着罗掌柜往不远处一栋三层小楼走去。
待走近,罗掌柜才看清楼体门楣上赫然挂着\"小小得月楼\"的匾额,雕花木窗与朱漆门相得益彰,隐隐飘来的饭菜香气,更衬得这家饭店烟火气十足。
罗掌柜笑着摆摆手:“苏先生太客气了,还这般周到安排。”
行至楼梯转角处,金家老四忽停住脚步,眸光微敛:“罗掌柜,这馆子的吃法,怕是您未曾见过的。”
话音未落,身旁小徒弟已笑着接过话头,面上带了三分年少气盛:
“金少爷莫要打趣,我家掌柜在滇地行走数十载,省城哪家老字号没留下足迹?这‘小小得月楼’就算有些门道,难不成还能变出朵花来?”
金家老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扬了扬下巴示意匾额下方的字:
“罗掌柜,您细看……”
他手指指着招牌右下角的鎏金小字,语调带着三分炫耀,
“人家玩的可是新鲜花样,名曰'自助餐'。您纵横滇地食肆多年,可曾见过这般吃法?”说罢,负手而立,目光中满是等着看对方惊讶的期待。
罗掌柜的目光在“自助餐”三字上凝了一瞬,掌心摩挲着青金石扳指,唇角勾起饶有兴味的弧度:
“倒真是个新鲜词儿。”
他抬手整了整玄色马褂的领口,向虚掩的雕花木门扬了扬下巴,“既来了,自然要见识见识。”
跨过门槛的刹那,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百种香气扑面而来。罗掌柜甫一抬眼,便被眼前景象惊得顿住脚步——以往馆子都是伙计穿梭上菜,这里却见食客们端着白瓷盘,在蜿蜒如游龙的长桌间往来。
银质餐台上,琉璃罩下的炙烤羊腿滋滋冒油,冰盘里的生鱼片泛着冷光,还有那冒着热气的蒸笼层层叠起,竟比茶楼的点心架还要壮观。
“掌柜的,您瞧那!”
小徒弟扯了扯他的袖口,指着中央旋转的木台。
只见数十个小碗盛着翡翠般的羹汤,随着木台缓缓转动,映得满堂食客的面孔都泛起奇异的光泽。
罗掌柜伸手想要唤伙计点菜,却见身旁金家老四已经利落地取了盘子,熟稔地夹起油亮的酱鸭:“罗掌柜,这儿随吃随取,无需等菜。”
待罗掌柜颤巍巍地学着旁人取了个盘子,才发现更大的门道。他刚要将半只螃蟹放进盘里,却听邻座妇人笑道:
“这位老爷,这清蒸蟹得配姜末醋汁才地道。”顺着她的指点望去,调料台竟摆满了二十余种瓶瓶罐罐,从鲜红的剁椒到琥珀色的花雕酒,应有尽有。
当罗掌柜捧着堆满食物的盘子落座时,小徒弟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邻桌客人用叉子卷起螺旋状的面条。
“这洋玩意儿……也能吃?”
小徒弟小声嘟囔。罗掌柜尝了口碗里不知是羹是粥的奶白色浓汤,舌尖先是惊觉从未尝过的鲜甜,紧接着被隐匿其中的胡椒呛得咳嗽起来。
金家老四见状,递过一杯冰镇酸梅汤:“这是南洋传过来的奶油蘑菇汤,得小口品。”
窗外太阳渐渐升高,小得月楼的电风扇次第吹起。
罗掌柜望着满桌吃剩的蟹壳与啃到一半的法棍面包,忽然觉得自己半生尝遍的珍馐美馔,倒像是孩童过家家的点心匣子了。
罗掌柜盯着盘中油亮的烤大虾,手指握着的象牙筷突然僵在半空。
望着邻桌食客又端来一盘冒着寒气的冰镇生蚝,他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道:
“这般敞开了吃山珍海味,结账时……”
话音未落,额角已沁出细汗,毕竟光是那只有钵头大的青蟹,在寻常馆子便足以抵半月酒钱。
金家老四往嘴里丢了颗糖渍杨梅,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着手,倾身凑近时,袖口的银铃铛轻响:
\"罗掌柜不必忧心。\"
他眸光狡黠,朝后厨方向瞥了一眼,
“这些龙虾、海参,皆是苗疆公主从安南的海防港直发。人家走的是批发生意,咱们这点肚量,于她不过九牛一毛。”
见罗掌柜仍怔在原地,他又补了句:“听说后厨冰库里,还囤着几千斤的海货呢。”
小徒弟盯着盘中油亮的龙虾钳,喉头滚动了两下,终于按捺不住扯住金家老四的袖口:
“金少爷,这般敞开肚皮吃,一顿下来......得多少银钱?”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毕竟方才瞥见后厨端出的青蟹,蟹腿竟比他小臂还粗。
金家老四掸了掸锦缎马褂上的碎屑,眼角笑意更深:
“瞧在罗掌柜的面上,同你交个底——咱们这三层雅座,五块大洋一位。楼下大堂嘛,两块足矣。”说着,他端起鎏金镶边的骨瓷杯,啜了口碧螺春。
罗掌柜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红木桌面上,茶汤泼出大半。他死死盯着金家老四,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五、五个大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邻桌食客纷纷侧目,“就方才那只大龙虾,单在云南府的馆子卖至少十二块大洋!还有那个大墨鱼……老四,你莫不是哄我这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