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仪扫过那些跪伏在地的老臣,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将目光投向身侧的元韫浓。
“诸位卿家忧心国本,拳拳之心,本宫与陛下深知。”元韫浓靠在扶手上,支颐着头。
她不容置疑道:“江山社稷,根本在于明君在位,贤臣辅佐,而非拘泥于男女之别。”
她停顿片刻,“凌云乃陛下与本宫唯一血脉,她之后,也不会再有别的皇嗣。所以除她之外,不会有其他继承者出现了。”
这话说得情理兼备,但后一句话听得众人一愣。
裴令仪道:“孤已经喝下了绝子汤,此生除了凌云之外,不会再有其他孩子。凌云便是孤与皇后唯一的血脉,想着易储,难道是想要谋逆吗?”
一句唯一血脉将元凌云的地位抬到了无可争议的高度,更是堵死了所有提议宗室过继的可能性。
几个老臣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谁能想到裴令仪居然还会自己喝绝子汤。
元韫浓平静道:“陛下与本宫正当盛年,自有足够时间悉心教导储君,待其长成,承继江山。届时在座诸公,皆可亲眼见证。”
裴令仪也道:“储君之位,孤与皇后此意已决,此乃孤与皇后深思熟虑之定策,非为一时之兴,是为千秋之国本。”
“至于什么朝纲动荡,天下非议。”裴令仪冷笑一声,“既然国号已是裴,国姓为何不能是元?这天下并非裴家之天下,而是孤与皇后之天下。”
他语气陡转凌厉,杀伐之气沛然,“莫非,众卿是觉得孤之剑锋,已然锈钝?”
施以雷霆震慑后,臣子们都低下了头。
他们已然明白,再敢多言,便是取死之道。
元韫浓道:“愿吾女凌云,承此天命,护我国祚。长乐未央,永世永安。”
殿内再次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叩拜与祝福。
满月宴结束之后,回了凤仪宫里,霜降和小满为元韫浓卸下钗环。
元韫浓叫霜降把元凌云抱下去,又对裴令仪道:“长姐送了信来,说是云水真人请我们去白云观。”
“好啊,阿姊想去,我陪阿姊去。”裴令仪立刻应允,“今年祈福,便去白云观吧。”
“昔日镇国寺得云水真人和灵慧大师点拨,云水真人还说空闲时候多去白云观坐坐。一经多年,竟然是一回都没有。”元韫浓带了些怀念地说道。
裴令仪柔声道:“那我们这回便去,往后余生还有很长很多的机会和时间,我还可以陪阿姊去上百回,千回。”
朝臣们也觉得大裴如今的帝后真是年轻又任性,说是要前去祈福,不去镇国寺,反而去了白云观。
仪仗也不带,就带寥寥无几几个贴身伺候的人,跟探亲似的,低调出发了。
就连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也不管了,就往岐王府里那么一丢,自己夫妻俩人就跑了。
裴令仪却是觉得,丢下所有人和元韫浓跑出来,简直是神清气爽,心情美好。
一路上他的心情都愉悦到不行。
细雨初歇,连日淅沥的雨水将空气洗得清冽。
马车在几名护卫随行下,悄然驶出了宫城侧门,汇入人流之中。
马蹄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朝着城外驶去。
裴令仪甚至和元韫浓说:“往后我们常出来散散吧,阿姊先前就说想要云游四海的。”
“那朝政谁管啊?”元韫浓问。
她微微侧身,目光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一角,看着窗外。
裴令仪坐在她身侧,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如今朝局稳定,若是我们安排好了,区区数月,不会出大事。折子什么,路上也能批。京中有父兄他们和孙鹃纨、沈川这些人在,也不会出乱子。”
他想了想道:“等到小茶再大些,她便可以作为太女监国了。”
元韫浓觉得好笑,“小茶才多大?你就想着来日让她挑担子,自己乐逍遥了。”
马蹄声嘚嘚,车轮辘辘,驶过市井,往郊外驶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青灰色的道观静静地矗立在半山腰,背靠着郁苍的山林,古朴而清幽。
山门上方,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清晰可见——白云观。
裴令仪率先掀帘下车,在车辕旁转过身,伸出手。
裴令仪将人稳稳抱了下来,托住了她的手臂,“刚下了雨路滑,阿姊当心。”
裴令仪的目光扫过元韫浓的绣鞋,“阿姊的鞋会弄脏,要我背阿姊过去吗?”
“叫人笑话。”元韫浓瞥了一眼他道。
青石板小径带着水汽,蜿蜒而上。
石缝间钻出碧绿的苔藓,雨后山林的气息混杂着松针的清香和不知名野花的芬芳。
白云观青灰色的院墙已在眼前,门额上白云观三个漆金大字。
道观里有不少香客,三两青衣道士在廊下缓步而行,神态平和。
一身道袍的元云和正在三清殿殿侧的小铜鼎,内燃起一炷清香。
看到元韫浓和裴令仪来,她转过头来,笑了笑。
她缓步上前,目光平和,带着洞悉世事的温和。
她稽首施礼,“福生无量天尊,几位善信有礼,观内清静,随意随喜即可。”
元韫浓含笑道:“道长有礼了,久闻白云观清幽雅致,特来拜谒,叨扰了。”
“善信客气,清净之地,自当随缘。”元云和微笑。
“看来长姐是做了女道忘了妹妹,竟然和我那么生疏。”元韫浓幽幽地叹了口气。
元云和拿拂尘点了她一下,“怎么不说皇后殿下跟我生疏呢?”
元韫浓笑了笑。
“云水真人在后院,你们要不要先求个签?”元云和问道。
于是裴令仪和元韫浓就随着元云和进了三清殿。
三清殿内,光线略显幽暗,弥漫着浓郁的檀香。
元韫浓瞧着案上还有一尊金玉雕琢的女像,是个眉点朱砂的漂亮神女,“这是哪位仙女姐姐?”
元云和笑了一声:“盛宁仙君也不认得?”
“长姐分明知道我不懂这些。”元韫浓眨了一下眼睛。
“好啦。”元云和无奈。
元韫浓在殿中央的蒲团前站定,双手合十。
她所求不多,这一回,是愿亲人安康,山河永固。
不信鬼神的裴令仪却更虔诚,他跪在蒲团上,微微躬身祈愿。
元韫浓现在已经不会再问裴令仪不信鬼神,为何还要祈愿拜神了。
裴令仪许下心愿,叩首拜下。
元韫浓有些好奇裴令仪想了什么,但是其实也能猜到一些。
裴令仪的愿望如旧。
愿与阿姊,白首同归。
但是他其实还有点贪心,想求他和元韫浓的第三世。
像前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个古朴的签筒,里面插满了竹签,旁边还放着笔墨纸砚。
元云和道:“来抽一支吧。”
元韫浓看了一眼身旁的裴令仪,心中微动,轻声道:“好,那便为清都求一支平安顺遂吧。”
裴令仪眸光微微颤动,望向元韫浓,无限柔情。
元云和伸出手,将签筒推到元韫浓面前。
元韫浓晃动了几下签筒。
“哗啦哗啦”两声,竹签碰撞,一支签啪嗒掉落。
元云和捡起那支竹签。
她扫了一眼签,“此签是潜龙在渊之象。坎为水,深渊险阻。离为火,明光智慧。坎上离下,韬光养晦,待时而动。”
这是命中带贵,心性沉潜坚韧,历经风波磨砺之后洗尽铅华,腾飞之兆。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这倒是贴,看来长姐如今是学有所成了,往后可以叫云和真人了。”
“你少打趣我,还没解完呢。”元云和笑了笑。
她道:“往事如风,当清明灵台。往后余生,光明大道。执念戾气,犹如齑粉散去。”
说完,元云和放下竹签,双手合十,对着虚空,低低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裴令仪顿了顿,难得诚挚道:“多谢解惑。”
元云和没有说什么。
她曾经不希望裴令仪靠近自己的妹妹。
但是如今看着签文,或许往后余生,来路归途,皆是明光。
“去后院吧,云水真人也该等急了。”元韫浓道。
元韫浓和裴令仪离开三清殿,沿着观内清幽小径,穿过一道月洞门,到了后院。
后院宽敞,摆着几张石桌石凳,能望见远山。
远处层峦叠嶂,雾霭缭绕,山风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和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这风景很好吧?所以我才说,我这白云观,可比灵慧那镇国寺好多了。”云水真人负手而立,道。
“同真人许久未见,我依言来叨扰了。”元韫浓笑吟吟道,“来讨两杯清茶。”
“等着会,我请你们喝好茶。”云水真人豪情万千地一挥手,钻进一间屋子,回来捧着两个粗陶茶碗。
两碗热气腾腾的清茶散发着山林的气息。
“陛下和娘娘喝惯了上供的名茶,可别嫌弃我这山野粗茶。”云水真人道。
“方才才说是好茶呢,这就变成粗茶了。”元韫浓端起温热的清茶,轻轻吹散热气,浅浅啜了一口。
清冽甘甜,直润心脾。
元韫浓是八面玲珑之人,只要她愿意,能和很多人打好关系。
尤其是她喜欢的人。
她和云水真人犹如老友相聚般,漫无边际地聊了许多。
裴令仪本就寡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倾听二人的对话。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元韫浓的侧脸上,极尽柔和。
只有元韫浓提起裴令仪,亦或者是转过头跟裴令仪说话,问他点什么的时候,他才会说上点什么。
裴令仪大多数话都是对元韫浓说的,对其他人,又或者自己一个人,他都很少说些什么。
云水真人笑道:“昔年镇国寺,我给你透露过些什么。还记得吗?轩辕十四、心宿二和紫微星。”
三颗拥有帝王之气的星,分别对应裴令仪、慕湖舟和元韫浓。
“记得,我还得多谢真人当年不吝赐教。”元韫浓真挚又坦荡。
云水真人当年的泄露和点拨,也帮了她很多。
云水真人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只是我和灵慧做赌约罢了,由此可见,还是我赢了。”
“当年灵慧说轩辕十四杀气太重,我却觉得乱世当用重典。”她笑,“紫微星,不负所望。”
元韫浓扬眉,“那真人此言,是在夸我了。”
“那是自然。”云水真人也不扭捏,大方道,“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最亮的那个。”
元韫浓翘起唇角,心情愉悦。
两人又聊了一阵,见天色不早,元韫浓便起身告辞。
云水真人看向裴令仪,“我新学了相面,不如我为陛下相一相?”
“好啊。”元韫浓很感兴趣。
“一次相一个,下回再为殿下相。”云水真人笑着看元韫浓。
元韫浓撇了撇嘴,起身走向一边,站到台边去看风景了。
裴令仪沉默地看着云水真人,等待后续。
其实方才元韫浓和云水真人的交谈,他也能大概猜出来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二人也没想着瞒他。
“当初我见殿下,只有她有重影,之后陛下也有了。如此一看,这是机缘巧合啊。”云水真人道。
裴令仪眸色深了深,看来云水真人知道很多东西啊。
云水真人也没打算瞒着,“其实你们一路走来不容易,一旦行错踏错,可能都走不到这一步。如果真的又错了,你会后悔吗?”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裴令仪道。
他回头看向不远处元韫浓的背影,“如果又错了,那便由她吧。”
“爱恨由她,生死也由她。”他轻声道。
元韫浓望着远山,山风猎猎,吹动她的鬓发。
裴令仪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脚下壮阔的山河图景。
“相完啦?”元韫浓问。
“嗯。”裴令仪的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元韫浓的侧脸上。
“云水真人说我来日会很好。”他伸出手,极轻地替元韫浓将那几缕碎发拢到耳后。
元韫浓微微一怔,抬眸看他。
裴令仪认真道:“真的很好,不会再苦,不会再难。”
一切尽在不言中。
元韫浓也应了一声,“嗯,那很好。”
一切都很好。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