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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在御花园里瞧见只断了线的纸鸢挂在树梢上,忽然就想起二十年前在邕州王府后院的槐树上,我也这么踮着脚够过风筝。那时候风里带着茉莉香,母亲总说再长高些就能自己够着了,可我等不及,总要踩着老黄门的肩膀往上爬。

我是高祖皇帝第三子,打小就知道自己头上压着两座山。大哥耀枢生下来就是世子,二哥龟图虽不比我大几岁,偏生早慧得紧。记得七岁那年除夕宴,二哥当众背了整篇《千字文》,父皇赏了他整盒西域来的琉璃珠。我扒着案几边沿,看那些珠子在烛火下闪着五彩光,指甲都快掐进木头里。

\"玢儿也来背首《咏鹅》?\"母妃轻轻推我后背。我梗着脖子杵在那儿,满脑子都是二哥方才摇头晃脑的模样,突然张嘴就喊:\"我不要背诗!我要吃糖莲子!\"满堂哄笑里,我硬是抓了把糖莲子往嘴里塞,硌得牙床生疼也不敢吐。

从那以后,我像是跟二哥较上了劲。他晨起练字,我偏要跑去马厩看小马驹;他跟着太傅学《礼记》,我就蹲在廊下斗蛐蛐。十岁生辰那天,父皇考校我们兄弟几个骑射。二哥的箭稳稳扎在靶心,我却把弓弦拉断了,崩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父皇皱着眉转身离去时,我分明听见他说:\"竖子难成大器。\"

十三岁那年冬天,邕州城飘了鹅毛雪。我裹着狐裘往母妃宫里跑,半道撞见大哥的仪仗。积雪湿了锦靴,我缩在道旁石狮子后头,看十六人抬的步辇缓缓碾过青砖。金线绣的蟠龙在雪光里晃眼,大哥端坐其中,连个眼风都没往这边扫。

\"三殿下还当自己是总角孩童呢?\"身后突然响起个带笑的声音。我扭头看见个穿青衫的年轻人,眉眼弯弯像个月牙儿。后来才知他是新科进士钟允章,刚被派来当我的伴读。那日他蹲下来替我拍打袍角积雪,说了句让我记了半辈子的话:\"龙生九子各不同,有人要当天子,就总得有人当浪荡子不是?\"

这话像把钥匙,\"咔嗒\"开了我心头锈锁。我开始跟着钟允章胡天胡地,今天去西市赌坊掷骰子,明天在画舫上听伶人唱曲。有回我们偷了御马监两匹青海骢,连夜奔出城三十里。晨雾里勒马回望,皇城的轮廓在熹微中淡得像团墨渍。钟允章突然说:\"三郎你看,离远了瞧,囚笼也能美得像幅画。\"

十七岁行冠礼那日,父皇封了我宾王的虚衔。母妃连夜赶制的新蟒袍还带着熏香味,我却在接旨时故意打翻香炉。灰烬沾在杏黄色缎面上,倒像泼了幅水墨画。那晚钟允章陪我喝光了三坛桂花酿,醉眼朦胧间听见他说:\"三郎这般作践自己,到底是想气谁呢?\"

春去秋来,我看着大哥二哥陆续被派去镇守边关。朝堂上开始有传言说父皇属意十九弟,我听了只是笑。那日在内库遇见管事的宦官,他捧着新贡的珊瑚树谄笑:\"宾王殿下可有中意的?\"我随手扯下串东珠砸在地上,看浑圆的珠子蹦跳着滚进砖缝,就像我们这些龙子凤孙,再金贵也逃不过被碾进泥里的命数。

乾亨二十二年惊蛰,闷雷滚过皇城时,我正在别院跟钟允章下双陆棋。急报传来那刻,黑檀木棋盘被掀翻在地,象牙棋子叮叮当当砸在金砖上。大哥在南疆剿匪时中了瘴毒,人还没抬回京就咽了气。

灵堂里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跪在最后排,看父皇一夜之间佝偻的背脊。二哥的孝衣下隐约露出软甲轮廓,十九弟攥着念珠的手背暴起青筋。檀香混着尸臭味往鼻子里钻,我突然很想笑——原来龙椅上那位也会老,会死,会疼。

丧仪过后,我被召进甘露殿。父皇靠在龙椅上,冕旒的影子遮住了半张脸。\"宾王近日在读什么书?\"他问得突兀。我盯着地砖上蟠龙纹,想起昨日在酒肆听人说书,顺口胡诌:\"在读《盐铁论》。\"殿内陡然静得可怕,良久才听见一声叹息:\"你且去吧。\"

那夜母妃冒雨来我宫里,发梢还滴着水:\"我的儿,你父皇今日问太傅要了你的功课!\"我望着窗棂外被雨打残的海棠,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没够着的纸鸢。原来有些东西不是长高就能够着,得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半年后二哥暴毙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逗弄新得的红嘴绿鹦哥。鸟笼摔在地上弹开金锁,翠羽纷飞间,十九弟冲进来揪住我前襟:\"三哥还要装傻到几时?\"他眼底血丝密布,像极了当年灵堂里的白幡。

重光元年元日,我穿着簇新蟒袍站在丹墀下,看父皇将太子金印交给十九弟。礼乐声里,钟允章附耳道:\"三郎可听过'鹬蚌相争'?\"我转头望见檐角蹲兽映着雪光,忽然明白这些年自己扮的痴傻,不过是他人眼里的跳梁戏码。

重光二年开春,我蹲在紫宸殿前的玉阶上剥橘子。指尖沾着汁水,看十九弟的太子仪仗转过宫墙,忽然想起钟允章前日说的话:\"三郎这身蟒袍,该换换颜色了。\"酸涩的橘瓣在嘴里炸开,我\"噗\"地吐在汉白玉栏杆上,黄澄澄一滩倒像团龙纹。

父皇是在端午夜咽的气。那日太医院院判抖得像筛糠,说陛下嫌艾草味冲,硬要撤了驱虫的香炉。我掀开龙帐时,老头子的手已经凉了,指节还死死抠着褥子上的五毒纹。十九弟扑在榻前哭得撕心裂肺,我盯着父皇微张的嘴,总觉得他最后想说的不是遗诏。

灵前守夜那晚,钟允章拎着食盒来找我。素银碗里盛着冰镇荔枝,红壳上凝着水珠。\"三郎可记得汉文帝夜驰入未央宫的故事?\"他拈起颗荔枝,指甲掐破果壳的动作像在拧断谁的脖子。我嚼着甜腻果肉,看烛火在琉璃灯罩里跳,忽然听见外头喧哗声起。十九弟带着羽林卫闯进来时,我正用孝带擦手,猩红荔枝汁顺着白麻布往下淌。

后来史官怎么写那夜的?说暴风折了承天门匾额,说十九皇子意图谋反被诛。我只记得钟允章攥着我手腕往玄武门跑,掌心汗津津的。城楼上火把照得人脸发青,十九弟被按在地上,金冠歪斜着露出半张稚气未脱的脸。\"三哥!\"他冲我喊,声音尖得劈了调,\"你说过最烦当皇帝!\"我抬手示意弓箭手暂停,蹲下来替他正了正冠:\"十九啊,三哥现在改主意了。\"

登基大典前夜,我在甘露殿试穿衮服。十二旒冕压得脖颈生疼,织金云龙纹硌着后腰。钟允章捧着玉圭进来,见我瘫在龙椅上翘着腿,噗嗤笑出声:\"陛下这模样,倒像西市绸缎庄试新衣的公子哥儿。\"我扯开衣襟灌了口冷酒:\"要不这龙袍给你穿?\"他忽然敛了笑,伸手替我系上盘扣:\"三郎,明日过后,可再不能说这等浑话了。\"

起初那些日子,我常疑心自己还在邕州别院耍酒疯。早朝时听着山呼万岁,总想掀了冕旒问他们认错人没。钟允章升了中书侍郎,每日抱着一摞奏折跟在我后头念叨:\"陛下,岭南水灾要拨银子...陛下,北边契丹又在骚动...\"有回被烦得急了,我抢过折子扔进太液池:\"让他们把折子写成戏本子,朕瞧着乐了再批!\"

八月十五宫宴,我召了西市杂耍班子进宫。吐火的汉子把廊柱熏黑一片,走索的姑娘踩着月牙儿晃悠悠。老丞相颤巍巍出列劝谏,我掷出酒盏砸在他脚边:\"朕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们吊丧!\"满殿噤若寒蝉时,忽见钟允章离席起舞,月白袍子转得像朵玉兰:\"陛下,臣新学了柘枝舞,可要同乐?\"那夜我们醉倒在蟠龙柱下,他枕着我膝盖说:\"三郎,咱们把这江山当个蹴鞠踢着玩可好?\"

转年开春,契丹真打过来了。我在朝堂上啃着糖渍梅子听战报,钟允章突然出列说要亲征。梅核卡在喉头,我咳得满脸通红:\"你当打仗是斗蛐蛐?\"他跪在丹墀下,脊梁挺得笔直:\"当年与陛下夜奔三十里,臣的骑术尚可。\"我摔了盛梅子的琉璃盏,碎碴子溅到他脸上:\"滚!都给朕滚!\"

那夜我独坐宣政殿,翻出积灰的《盐铁论》。烛泪滴在\"国虽强,好战必亡\"那行字上,凝成个血痂似的印子。三更天时禁军来报,说钟侍郎带着虎符去了北营。我踹翻鎏金烛台,火苗窜上帷幔,满殿都是焦糊味。

钟允章走后的第七日,我开始在寝殿墙上刻正字。金砖划花了指甲,刻到第三个\"正\"字那晚,捷报与棺椁同时进了京。我赤脚扑到柏木棺材上,里头躺着半截焦黑的枪杆——说是遇上埋伏,连人带马烧成了炭。那夜我把所有宫灯都砸了,抱着钟允章留下的柘枝舞衣蜷在黑暗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邕王府那个雪天。原来不是所有锁头都能被钥匙打开,有些笼子,要等人死了才算破。

朝臣们渐渐发现,新帝的脾气比岭南的天变得还快。前日还说要重修白马寺,今晨就要拆了盖酒窖。老翰林劝谏,我让人在他官帽上插满牡丹;将军请战,我赐他绣花针当剑使。最疯那次把奏折全糊了风筝,可惜线放到一半就被雷劈断——就像我的人生,刚尝到点痛快滋味,就被老天爷掐了尖。

重光四年生辰,我在麟德殿摆了百兽宴。铁笼里关着暹罗来的白虎,绿眼睛幽幽发亮。酒过三巡,我非要进去与虎共舞。笼门将闭时,忽见个戴昆仑奴面具的乐师扑进来,被虎爪拍碎了琵琶。禁军乱箭齐发,白虎哀嚎着倒下,那乐师面具脱落,露出张与我七分像的脸——是流放琼州的大哥旧部。

那夜我浑身虎血坐在龙椅上,看阶下瑟瑟发抖的群臣,突然笑出眼泪。原来他们都想我死,连死了十年的大哥都在地下使绊子。天明时分下旨诛了乐师九族,连他家看门狗都剁成了肉泥。史官记这段时手抖得厉害,墨点子污了半张纸。

腊月里,十九弟的王妃抱着婴孩进宫。那团锦绣襁褓递过来时,我闻见熟悉的茉莉香——是母妃生前最爱的头油味。婴孩突然咧嘴笑,露出粉红牙床。\"皇兄,给孩子赐个名吧。\"十九弟的声音像浸了蜜。我盯着孩子漆黑的瞳仁,里头映着个冠冕歪斜的鬼影:\"就叫'弘昌',如何?\"满殿喝彩声里,我借口更衣转到屏风后,吐得昏天黑地。

上元节那晚,我在神策军营相马。新到的波斯马通体雪白,唯独额间一撮红毛。正要试骑,马奴突然暴起,弯刀擦着我耳畔飞过。禁军把人按在地上时,我掰开他嘴看见半截咬烂的舌头——又是死士。回宫路上,雪粒子打得轿帘噼啪响,我问新任中书令:\"你说这些人前赴后继的,真当杀了朕就能天下太平?\"他答得滴水不漏:\"陛下洪福齐天。\"我掀帘望出去,满长安的灯笼红得像血泡。

开春祭天时出了乱子。我刚踏上圜丘,青铜鼎突然炸裂,滚汤泼了礼部尚书满脸。钦天监说是天罚,我命人把他绑在炸裂的鼎耳上烤。油脂滴进炭火滋滋作响,老监正咒骂声渐弱时,我凑近他焦黑的耳朵:\"告诉你那老天爷,朕就在这儿等着!\"

钟允章三周年忌日,我独自去了北邙山。坟头草已长得齐腰高,碑文被风雨蚀得模糊。倒了两坛桂花酿,泥地里突然钻出只蛐蛐,碧绿翅膀油亮亮。\"你也来笑我?\"我伸手去捂,那小虫却跳上墓碑,须子一颤一颤指向长安方向。

回宫就发了高热,梦魇里总见钟允章在跳柘枝舞。月白袍子转着转着就成了招魂幡,醒来枕巾湿了大半。太医署开了安神汤,我嫌苦,命人往里头兑梨花白。后来索性把药渣晒干了填枕头,夜夜闻着药香才能阖眼。

七月十五中元节,我在太液池放河灯。纸船载着犀角灯漂远,忽见对岸柳树下立着个人影。提灯照去,竟是十九弟抱着弘昌在喂鱼。夜风送来零碎笑语,弘昌奶声奶气喊\"爹爹\",那尾音甜得发腻。我攥碎了手中河灯,竹骨刺进掌心,血珠子滴在荷叶上像露水。

八月末,禁军统领报说抓了个南诏细作。地牢里,那汉子被烙铁烫得皮开肉绽,却盯着我笑:\"刘弘昌,好名字。\"我浑身血液霎时冻住——那日给侄儿取名时,明明屏退了所有宫人。

当夜急召十九弟进宫。他抱着弘昌踏进殿门时,我正拿金剪子修烛花。\"皇兄这有新进的君山银针...\"话未说完,我反手将剪子扎进他咽喉。温热血浆喷在弘昌脸上,孩子惊哭声响彻夜空。我掰开十九弟逐渐僵硬的手抱过孩子,襁褓上还带着乳香:\"乖,往后你就是朕的太子了。\"

次日朝堂上鸦雀无声,我逗弄着怀里的弘昌宣布立储。老丞相颤巍巍出列,还没开口就被弘昌的尿浇了朝靴。我笑得前仰后合:\"爱卿这可是沾了真龙之气!\"退朝时瞥见几个武将交换眼色,那神情跟当年灵堂上的二哥一模一样。

九月九重阳宴,我在含元殿摆了菊花阵。金甲卫藏在花丛中,酒壶里都下了孔雀胆。宴至半酣,镇南节度使突然摔杯,数百甲士破门而入。我搂着弘昌坐在龙椅上,看他们剑锋相撞溅出火星,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掀翻棋盘的下雨天。原来这局棋,终究是要见血的。

重光五年深冬,我蜷在貂裘里看弘昌学步。金砖上铺了波斯毯,他像只胖鹅似地摇摇晃晃,忽然抓住我垂下的玉带喊了声\"父皇\"。殿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我手一抖,参汤泼在龙纹袖口,烫出个褐色的疤。

开春时叛军过了梅关,说是要拥立弘昌正位。我抱着孩子在城楼上看旌旗如血,弘昌伸手抓我冠冕上的东珠:\"飞...飞...\"忽想起那年摔断线的纸鸢,原来冥冥中早有定数。当夜亲手将太子金印系在他颈间,沉甸甸的坠得衣襟都歪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叛军破了朱雀门。我换上钟允章留下的柘枝舞衣,月白缎子早泛了黄。弘昌被乳娘抱走时哭得撕心裂肺,我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莲子——甜的,总比苦的好咽。

叛军头子闯进寝殿时,我正对镜描眉。铜镜里映出张沟壑纵横的脸,螺子黛怎么画都掩不住鬓边霜色。\"陛下好雅兴。\"那人玄铁面具下声音闷响,剑锋挑断我腰间玉带。我反手将胭脂盒砸过去,朱砂溅在银甲上像呕出的血。

被拖到太极殿时,我看见龙椅上坐着个戴金锁的娃娃。弘昌啃着手指冲我笑,口水沾湿了胸前金印。阶下群臣山呼万岁,那声浪震得梁上灰簌簌落。有人掰开我右手塞进支笔,虎口处旧疤突然开裂——是当年被弓弦崩的伤。

史官捧着黄麻纸凑过来,我盯着\"禅位诏书\"四个字笑得呛血。笔尖悬在\"弘昌\"二字上方,忽然拐了个弯勾成\"狗彘\"。满殿惊呼声中,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虎爪疤:\"来,往这儿捅!让后世瞧瞧你们怎么哄孩子坐血浸的龙椅!\"

断气前恍惚见着钟允章倚在蟠龙柱下,还是二十出头的好模样。他抛来颗荔枝,我伸手去接,却抓了满把腥甜的血。远处传来纸鸢破空声,槐花香混着尸臭往鼻子里钻,原来人死时闻到的,是这辈子最舍不得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