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嫔妃命妇,语气转为坚定。
“本妃深知诸位大人恪守国法之心。然,贼子临死之言,句句指向朝廷股肱,指向这庄严肃穆的送葬队伍中人!”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吴晟、赵博等文官心头,
“若此刻将人证匆匆移走,审讯于京师大牢之内……试问,在场的皇室宗亲、诸位夫人诰命,乃至天下臣民,会作何感想?岂非显得我大乾朝廷,对这光天化日之下、于圣陵之前刺杀亲王的逆贼行径,竟要遮遮掩掩?竟要疑犯逍遥?”
黛玉的目光最后落在吴晟脸上,带着一丝锐利:“吴大人,您掌刑狱多年,素有刚正之名。敢问大人,是这染血之地、先帝眼前即时录下的口供为真,还是千里迢迢、经无数人手、在幽深牢狱中审出的供词更可信?”
“若这重伤的刺客在移送的颠簸中不幸……‘暴毙’,那些线索就此断绝,大人你——该当何罪?赵大人你——又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黛玉竟直接将“暴毙”的可能,如同巨大的铡刀,悬在了吴晟和赵博的头顶!
吴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黝黑的面皮隐隐透出青气,嘴唇翕动,竟一时语塞。
赵博那清癯的面容也僵硬了,他完全没料到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王妃,言辞竟如此犀利如刀,直指要害!
更要命的是,她的话站在了无可辩驳的道德和礼制制高点上!
山风在神道间呼啸而过,卷起几片碎雪,落在众人肩上、帽上。
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剩下那石像生冰冷的目光,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关乎生死的角力。
贾琮依旧没有回头,但他那一直摩挲着玄铁指环的拇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被黛玉气势所慑的吴、赵二人,最终落在那高耸入云的泰陵明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
“王妃所言,正合天理国法,契合圣心!”
他猛地转身,玄青袍袖在山风中猎然展开,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传本王令!”
“张武——!”
“末将在!”
一直如同影子般紧随在队伍外围的张武轰然出列。
“带人,就在此处——太祖太宗神道之前,立刑案!”
“着令随行宗人府经历司、大理寺丞、并本王幕府录事官,三方共同录供!”
“即刻提审刺客!本王要亲耳聆听,他在历代先帝面前,招出幕后主使的每一个字!”
“就在此处!就在此刻!当着这泰陵神道、当着这朗朗乾坤、当着这满朝的宗亲命妇——”
“昭彰国法!以慰英灵!以——儆效尤!”
“喏!!!”
张武的应诺声如同虎啸龙吟,震得两侧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猛地转身,带着神机营亲兵,大步流星地向后队临时羁押人证的地方冲去!
吴晟和赵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在这太祖陵前、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所有宗亲命妇的面,公开审讯!
这哪里是要口供?
这分明是在抽他们的筋,扒他们的皮!
......
山风呜咽,卷着松涛,裹着寒峭,吹过漫长的泰陵神道,吹在每一张或惊惧、或凝重、或惨白的脸上。
吴晟的脸,那素来黝黑刚硬如岩石的面庞,此刻在寒冷与无形的压力下,已是铁青一片。
他牙关紧咬,腮帮肌肉棱角分明地绷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贾琮和黛玉,那里面翻滚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般的疯狂。
他想反驳,想扞卫大理寺的尊严,想斥责这有违成例的“私刑”!
但黛玉那句“暴毙之责”和贾琮那裹挟着先帝英灵的重压,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胸中浊气翻腾,堵得他眼前发黑。
而赵博,这位新晋的文官翘楚、皇帝新宠,此刻的情形只能用“摇摇欲坠”来形容。
他清癯的脸上早已不见一丝血色,嘴唇煞白,微微哆嗦着。
那顶崭新的、象征着无上恩宠的金翅东珠乌纱帽,此刻仿佛变成了一顶烧红的、千钧重的烙铁,死死箍在他的头上,压得他脖颈酸软,几乎喘不过气。
汗水,冰冷的汗水,正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他精心梳理的长须。
他不敢看贾琮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不敢看黛玉那虽苍白却锐利如刀的眼睛,更不敢看周围那些宗亲命妇投来的、混杂着惊疑、畏惧和无声质问的目光。
他只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艰难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神道两旁巨大的石像生静默矗立,武将持戟,文臣捧笏,狮虎狰狞,在灰暗天光下投下长长的、仿佛带有实质重量的阴影。
远处,张武带着神机营士兵如狼似虎拖拽人犯、架设临时刑案的粗暴声响,以及刺客被堵住嘴后发出呜咽挣扎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根根弦,绷紧在众人的神经上。
“大人…大人救我!救…呃!”
突然,一个惊恐到变调、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刺破压抑的空气!
正是那个刚刚在雪地上招供、此刻被张武如同拖死狗般拖过来的断腿刺客首领!
他似乎被这神道肃杀、众目睽睽的景象彻底吓破了胆,目光绝望地在人群中疯狂扫视,仿佛溺水者拼命想抓住什么!
张武眼中厉色一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将剩下的嚎叫按死在他喉咙里。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刺客濒死挣扎的头颅猛地一挣,充血的、布满恐惧的眼球死死地,钉在了文官队列前排——
钉在了赵博的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赵博头上那顶崭新的、金翅灿然、两颗硕大浑圆东珠在晦暗光线下依旧折射出慑人光华的乌纱帽上!
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还有一丝诡异的、如同认出救命稻草般的扭曲希冀!
无声胜有声!
那目光,简直是在用生命呐喊——
“就是你!就是那顶帽子!”
“嘶——!”
压抑的、倒吸凉气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齐刷刷地、如同利箭般,聚焦在赵博和他头顶那顶尊贵的帽子上!
赵博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骤然一黑,脚下猛地一个踉跄!
若非旁边一个同样惊呆的官员下意识地扶了一把,他几乎当场瘫软在地!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凉刺骨,牙齿格格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完了!露馅了!那该死的刺客!那该死的马车!
“大胆孽障!死到临头,还敢攀诬朝廷重臣!拖下去!立刻处决!”
吴晟猛地发出一声色厉内荏的咆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虎。
他必须打断这致命的指认!
他一步踏出,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刺客,企图用自己大理寺正卿的威严强行镇压这失控的局面。
“吴大人——!”
一声清喝,瞬间冻结了吴晟的咆哮!
贾琮动了!
他没有看惊惶失措的赵博,也没有看咆哮的吴晟,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的,是赵博身侧那个一直垂首肃立、毫不起眼的随员
——一个留着山羊胡、身形瘦削的中年幕僚!
此人方才在赵博踉跄时下意识抬头、扶了赵博一把,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惊悸,没有逃过贾琮的眼睛!
而他那绺山羊胡子,虽刻意修剪得整齐,却与刺客反复强调的特征诡异地重叠!
就在吴晟咆哮出声,赵博几乎崩溃,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那致命的指认和吴晟的咆哮吸引的刹那——
“唰!”
一道残影带着破风的厉啸!
没有人看清贾琮是如何出手!
只见到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贾琮身后半步的柳湘莲,身形如同鬼魅般暴射而出!
目标直指那个山羊胡幕僚!
柳湘莲的手,如同铁钳,不是抓向人,而是精准无比地抓向那幕僚腰间一个毫不起眼、像是装着文房四宝的旧囊袋!
“放肆!”
“护…”
惊呼声刚起!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
柳湘莲的手已经缩回,如同从未动过。
但他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顶折叠得整整齐齐、由薄薄黑色皮革制成的——面具!
那面具的样式,赫然是一个惟妙惟肖、勾勒着长胡须的山羊脸!
眼睛的位置是空洞,嘴巴微微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砰!”
柳湘莲将此物狠狠掷在众人脚下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咝——!”
这一次,连抽气声都消失了。
死寂!
面具静静地躺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那滑稽诡异又透着阴森的山羊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如此刺眼!
如此荒谬!如此……铁证如山!
“啊!”
那山羊胡幕僚发出一声绝望惊恐到了极点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裤裆瞬间湿透。
赵博看着地上的山羊面具,看着自己瘫软的幕僚,听着那绝望的尖叫,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消散。
“噗通!”
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震惊、鄙夷、愤怒的目光注视下,在泰陵神道冰冷的石板上,在太祖太宗沉默的“注视”下,
皇帝恩宠加身的赵博,如同被抽去了所有脊梁的烂泥,连带着他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金翅东珠乌纱帽,一起重重地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