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清清便开始了在浣溪帐中与军医处两头奔忙的日子,无暇再想旁事。
“师父,若将穿心莲减半,再加一味白芷,这药性应当刚好。”
案几上摊开的医书堆得老高,清清埋首其间,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提笔记录。
陆矶接过她的药方细看,眼中渐渐浮现赞许:“穿心莲性凉去热,白芷促进生肌,很好。”
他捻须点头,难得露出几许笑容,“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这丫头,倒是把‘药道’走通了。”
这剂麻痹痛觉的新方很快在军中推行开来,重伤将士们再不必清醒忍受缝合之苦,军中上下对清清皆是交口称赞。
处理完药方的事,清清匆匆赶回主帐。
一掀帐帘,正见浣溪从榻上起身,见她进来,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今日感觉如何?”清清放下纱布,从袖中取出药瓶,“这药比先前的更温和些,不容易疼。”
浣溪望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沉默几息才道:“你这样未免太过辛苦。”
“能多做些,总是好的。”帐外斜阳为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映出她因专注而微蹙的眉头。
这般救死扶伤的日子,让她心中格外踏实,仿佛终于寻到了此生该行的路。
随着大梁将南朝与倭寇往来的密信公诸于世,战火席卷南北。
信中字字句句,皆是南朝帝王为享荣华而忘却血仇的铁证。十余年前,南朝三城百姓惨遭倭寇屠戮的惨痛往事被重新揭开,举国哗然。
原本梁齐与倭寇的小规模交锋,顷刻间演变成天下混战。
慕容英派去跟随清清的暗卫始终未发现异样,只报她终日往返于军医处与伤兵营帐之间。连浣溪伤愈辞行那日,她也只是平静相送。
“公子不必担忧,更无需愧疚。”浣溪临行前对慕容英摇头,眼中已无往日的执着。
“无论如何,我终是走出来了,而你......”
她目光放远,望向军医处的方向,轻声道:“还困在其中。注定将来只会比我伤得更深。”
说罢,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慕容英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平静。
战局已乱,情势已变,可他心底执念,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他放不开手。
前方战报传来时,军医处正在清点所剩无几的药草。
倭寇在战场上大规模施放奇毒,中毒者浑身溃烂,痛苦不堪。更可怕的是,这毒竟能通过接触传染,已有三名军医在救治过程中倒下,如今营中人心惶惶。
陆矶将医箱重重合上,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老夫亲自去前线看看。”
“我跟师父一起去。”清清立即站起,却被陆矶厉声喝住。
“胡闹!这毒连老夫都未曾见过,你一个小姑娘去送死吗?”
“师父说过,天赋、气节、性情,清清不输任何男儿。”
清清不退反进,声音清亮:“如今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我岂能因是女子就躲在后方?”
陆矶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仍旧板着脸:“这不是儿戏!”
“正因不是儿戏,才更需要人手。”清清指向桌上越发厚实的伤兵名册,“前线每日抬回的伤者近百,军医却只剩七人。若再拖延,死伤只会更多。”
陆矶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上了战场你必须跟紧老夫,不得擅自行动。”
清清郑重点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战场比想象中更为惨烈。断肢残骸间,中毒的士兵们皮肤溃烂,痛苦声此起彼伏。
清清强忍胃中翻涌,跟随陆矶穿梭其中。她亲眼见证了一个士兵从中毒到发作的全过程。
先是指尖发黑,继而蔓延至全身,最后在剧痛中咽气。
“避免伤口接触!”陆矶高声指挥,让众人将伤者分类安置,“用纱布隔开!”
没有医帐,没有桌案,他们跪在血水泥泞中施救。
“压住他!”陆矶厉喝,用绷带紧紧捆扎伤员创口。
清清全力制住剧烈挣扎的伤兵,脓血飞溅,沾满了她前襟。
直到夕阳西沉,幸存者才被陆续抬回军营。
清清怔怔望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耳边仍回荡着伤兵们撕心裂肺的哀嚎。
狰狞的伤口、扭曲的面容、垂死时不甘的眼神,一切像烙铁般深深印在她脑海中。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战争,远比史书上描述的更加残酷。
“可是发现什么不妥?”陆矶抬头,见清清坐在原地拧眉沉思,便放下了手中名册。
“师父,弟子觉得......”清清指尖在记录上轻叩,顿了顿道,“这恐怕不是寻常毒物所致。”
她指向几处墨迹:“若是普通毒物,该是伤口处最重才对。可所有伤者都是先指尖发黑,再向心口蔓延。”
几位军医闻言聚拢过来。
周军医捋着胡须点头:“确实蹊跷,可有查证的法子?”
“若要查明......”清清声音渐低,指节微微发白。
“恐怕得剖开细看。”
帐内骤然一静。
正在捣药的小军医杵臼“当啷”落地,他师父李军医手中的药篓一并翻倒,晒干的草药撒得到处都是。
“简直大逆不道!”周军医胡子直抖,“死者为大,岂能受如此折辱?”
陆矶抬手止住喧哗,目光锁定清清:“你当真这么想?”
清清闻言不免心生犹豫:“我、我只是觉得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陆矶扫过众人铁青的面色,片刻后沉声道:“先寻其他法子验证,此事不得再提。”
此后数日,清清与剩下的军医轮班值守。为方便救治,她索性躺在了医帐角落,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营帐。
夜色如墨,帐间火把在风中摇曳。
景深避开巡逻士兵,悄然潜入大齐军营。
他伤势方愈,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三分小心,眼底却已流转着灼灼光华。
终于能见到她了。
手指挑起帐帘,景深发现帐内静得出奇。月光冷冷洒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映出叠放整齐的狐裘。
案几上积了薄灰,显然已有多日无人居住。
景深愣在原地,满腔热切霎时冷却。
他缓缓捧起那件裘衣,衣料上依稀萦绕着熟悉的甜香,恍惚间又见山洞里她含羞带恼的小脸。
以清清的性子,若当真对他毫无感觉,断不会露出那般情态,更不会容他肆意亲近。
她分明是十分在意他的,可他却让她伤心了。
他早该料到,隐瞒只会将她越推越远。若再犹豫,或许就真的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