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妇和年轻男子终于消失不见。
原来正是望海楼主和顺子师徒二人,这几年,顺子在她的倾力栽培之下,加上自己本来青龙之力的全面觉醒,修为功法如雨后春笋节节高升,早已不再是当初跟随洪浩的那个山里娃子。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中土,一是她带顺子游历,二是打算接玄薇回家。
毕竟火神族和水神族经过那一场大战,双方都揪出了各自拱火的内奸,仇恨不说化解,但至少有几十上百年的休养生息,其间不会大动干戈。
闲着也是闲着,故而带着顺子出来走动走动。
“师父,如果洪大……如果那个人和我现在比较,谁更……”
“二八开,你二他八。”顺子话未讲完,玄采已经打断。“虽然你的青龙之力和他的离火之力本是半斤八两,不分伯仲……”
“但他的机缘造化强过你太多。”
玄采微微叹一口气:“我虽对他不喜,但平心而论,此子受上天眷顾,世上无人能及。”
“哦……”顺子微露失望之色,旋即又恢复正常。虽然因小炤之事二人兄弟阋墙,但他一直敬佩洪浩不假,故一直将洪浩视为标准,期望有朝一日能与他齐驱并驾。
“他已经脱离了五行铁律规则……”玄采继续道:“原本我水系天克火系,可他……”
玄采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对洪浩施展断海斩杀祝七的情形记忆犹新,若不是自己离得够远,便是那股剑气的余波也教她难以应付。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这是世间剑修对望海楼主的共识。
别的不讲,玄采于剑道的领悟绝非浪得虚名。看了一次洪浩施展断海,她便能举一反三。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他机缘造化虽多,却也因此杂驳……为师已有一式专为你量身打造的剑招,等你修为和感悟够了,便传授于你……”
顺子双眼放光,满是兴奋期待。
“这一招名为‘清华’!乃是为师水系功法结合你青龙之力的木系而成。”
“至于威力几何……为师现在也全然不知。”
……
王寡妇拉着洪浩一路疾走,直到翻过两座山头,确认那对男女没有追来,才终于停下脚步。她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路边一块山石上。
洪浩也终于恢复了往常模样。
“姐,你怎么了?”洪浩扶住她,一脸茫然,“方才到底发生啥事了?我突然听不见也说不出话……”
王寡妇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我不认识他们。”洪浩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盯着我看……难道他们认识我?”
“姐也不知道。”王寡妇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提“洪浩”这个名字。她只是含糊道:“兴许是认错人了。”
洪浩也未多想,只是瞧着铃铛,“好奇怪……铃铛为何要把我变作傻子?”
王寡妇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乱得很。
她却不是傻子,那白衣美妇和青衣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尤其是那美妇,眼神冷得像刀子,说话的语气更是高高在上,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她多看一眼。这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盯着一个痴傻的陌生人看这么久?
——除非,他们认识火生。不,不是火生,是“洪浩”。
想到此处,王寡妇心里咯噔一下。
她早就知道火生不是普通人,从他莫名其妙,伤痕累累出现在河边,到后来展现出的种种神奇本事,再到这枚能预警危险的金铃铛……这一切都说明,他失忆前,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而现在,他的故人开始出现了。
如果告诉他,他叫洪浩,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会不会离开?
王寡妇攥紧了衣角,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张瞎子讲她要遇到贵人,她便遇到了洪浩。事实证明,洪浩的确是贵人,他的出现的确极快的改变了她的穷困命运。
“姐?”洪浩见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王寡妇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刚才吓着了。”
“你叫洪浩。”这句话在她喉咙里转了几次,终究又吞回肚子里。
没法子,她没法子讲出口。
她只是个普通的村妇,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河边捡到了这个“傻弟弟”。
他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就算不是贵人,哪怕只是陪她种地、做饭、赶集……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她也舍不得。
无须苛责,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不想失去他。
人之常情,虽然……这很自私。
“火生啊……”
“姐?”
“姐歇够了,我们走吧……去县城开药铺。”
……
黑暗。
粘稠的、混沌的黑暗。
云端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却又像被裹在一层厚重的茧里——意识清醒,却动弹不得。
他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往常的视野,而是一双低矮的、模糊的狗眼。鼻腔里充斥着泥土、血腥和腐烂草木的气味,耳朵捕捉到远处人群的嘈杂、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呜咽。
他成了一条狗。一条皮毛脏乱、瘦骨嶙峋的黑狗。
他的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太阴寄魂术虽然保住了他的神魂不散,但代价是魂魄几乎被撕碎,只剩下几缕残念勉强附着在这畜生的躯壳里。
若非如此,又岂能逃过朝云谢籍他们的法眼。
虚弱,极度虚弱,他甚至无法控制这条狗的行为。
黑狗舔了舔地上云端的血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尾巴却本能地夹在后腿间——它在害怕。
云端想呵斥,却连一丝神念都传不出去。
黑狗突然转身,朝着山林深处狂奔。
狗的四肢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爪子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云端能感觉到它的恐惧——那群人太可怕了,它必须逃,逃得越远越好。
停下……往东……去云隐宗后山的寒潭!云端试图影响它,但黑狗充耳不闻,只顾着往密林深处钻。
一阵剧痛传来——黑狗被荆棘划伤了腹部,但它只是呜咽一声,继续跑。
云端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连一条狗都控制不了。
黑狗跑到一条溪边,低头狂饮。水中倒映出它浑浊的狗眼,云端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只剩一缕微弱的幽蓝光芒,在黑狗的瞳孔深处闪烁。
这具身体……太弱了……他需要时间。
需要血肉,需要灵气,需要一点点修补破碎的魂魄……
但眼下,他只是一条丧家之犬。
黑狗喝饱了水,抖了抖毛,突然竖起耳朵——远处传来不二门众人的声音,大娘正在讲冤有头债有主,全然不知他已侥幸得活。
云隐宗那些建筑坍塌的轰隆声传来,它浑身一颤,转身钻进了更深的密林。
云端最后看了一眼云隐宗的方向。
洪浩……玄薇……大娘……不二门……
恨意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残魂,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
黑狗找到一处干燥的土洞,钻了进去,喉咙里发出疲惫的呼噜声,伸出舌头开始舔腹部的伤口。
云端被困在它的身体里,被迫感受着它的饥饿、疲惫和惊恐。
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陷入黑暗。
而黑狗,已经蜷缩一团睡着了。
云端醒来时,下意识想要抬手揉眼——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从修炼中苏醒,第一件事便是拂去眉间霜气。
然而,他抬起的不是手,而是一只沾满泥土的狗爪子。
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终于捋清——他死了,又没完全死,现在是一条黑狗。从陆地神仙到黑狗的华丽蜕变,想来这世间除了他云端,再无第二人,凭此一点也足以自傲。
“呜……”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云端这才意识到,自己连叹气都做不到,只能发出这种狗叫的声响。
他试着坐起来,但黑狗的身体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四脚朝天,露出脏兮兮的肚皮,尾巴在枯叶堆里扫了扫,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起来!云端在意识中厉喝。堂堂陆地神仙,云隐宗少主,眼下竟然连一条狗都叫唤不动,着实悲哀。
黑狗耳朵抖了抖,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仿佛听到了什么危险的动静。但很快,它又放松下来,低头嗅了嗅地面,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
不是那边!云端试图让它转向东边,去后山寒潭——潭底有他留的后手,一包丹药和一滴太阴真水。
黑狗充耳不闻,反而被一只跳过的野兔吸引了注意力,撒腿就追。
蠢货!云端暗骂。可骂归骂,他毫无办法。
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大部分时候仍属于狗的本能。他的残魂太弱,只能偶尔影响黑狗的行为,比如让它突然警觉,或是改变行走方向——但也仅此而已。
黑狗追着野兔跑进灌木丛,云端拼命集中意识,终于让它停下。
东边……寒潭……云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后悔自己怎么会选如此蠢笨的黑狗。
黑狗歪了歪头,似乎听懂了,转身朝东小跑几步。
云端刚松一口气,它却又被一只扑棱飞起的山鸡吸引了注意力,“汪”地一声追了上去。
……狗日的,狗日的!他不禁心中怒骂。平日都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姿态展现众人,如此气急败坏的情形,实在是罕见。
其实这对于黑狗并不算咒骂——它本来就是狗日的,如假包换,云端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
整整一个上午,云端都在和这条蠢狗斗智斗勇。
有时候,他能短暂地占据上风,让黑狗按照他的意愿走一段路;但更多时候,狗鼻子一抽,就被各种气味带偏,每一样都比去寒潭更有吸引力。
拉扯的结果,是离寒潭越来越远;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黑狗已经晃悠到了山脚下的小镇。
云端毫无办法,讲来讲去还是自己力量太弱,神魂的意志力连一条狗都控制不住。
然而,他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黑狗刚溜进镇子,就被一条体型壮硕的黄狗盯上了。那黄狗龇牙咧嘴,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显见是这片地盘的霸主。
滚开!云端意识冷冷呵斥,只可惜黄狗听不见,毫无用处。
但黑狗却夹着尾巴,呜咽着后退,最后被黄狗追着咬了几口,狼狈地逃进一条小巷。
废物!云端怒不可遏。他堂堂云隐宗少主,何时受过这种屈辱?
黑狗耷拉着耳朵,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巷子里东嗅西嗅,希望能找到点吃的。
就在这时,巷子尽头传来一阵窸窣声。
一个妇人正抱着个三两岁的孩童蹲在墙角,嘴里还念叨着:“快拉,拉完娘亲去给你买糖吃。”
孩童憋红了脸,终于“噗”一声,一坨新鲜的大便落在了地上。
妇人松了口气,随手从怀里掏出草纸,给孩子擦了擦屁股,便牵着他离开了。
黑狗的鼻子抽了抽,眼睛一亮,尾巴不自觉地摇了起来。
等等……云端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狗已经迈步朝那坨粪便走去,舌头耷拉在外面,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不!不准吃!云端拼命用意识阻拦,试图阻止黑狗吃屎。
黑狗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对,走开!去找别的吃的!云端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
黑狗的肚子又“咕噜”一声,饥饿的本能彻底压过了云端那点微弱的控制力。
它欢快地小跑过去,低头嗅了嗅,然后……
开始大快朵颐,愉快享用这来之不易的天降美食。
云端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崩塌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黑狗的牙齿咬进温热的粪便里,舌头卷着那团软烂的东西吞进喉咙,甚至还满足地“吧唧”了一下嘴。
“我……吃了……屎……”这一刻,云端的神魂剧烈震颤,几乎要自行溃散。
简直是奇耻大辱!
黑狗却浑然不觉,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尾巴愉快地摇了摇,仿佛还在回味着大餐的鲜甜美味——毕竟是冒着热气,看得见的新鲜。
云端彻底麻木了。
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挣扎,直接魂飞魄散算了。
但仇恨让他撑了下来。
洪浩……不二门……大娘……
他死死记住这些名字,用滔天的恨意支撑着自己不能崩溃。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教你们知晓我云端的手段。
黑狗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趴回巷子角落,打了个哈欠,准备睡觉。
云端躺在它的意识深处,心潮澎湃。
“今日之耻,来日必报!”——哪怕他现在只是一条吃屎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