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阳光正好。张经纬与皇甫灵在府门口依依惜别,像是新婚燕尔般的情愫在晨光中流转,连空气都带着一丝甜意。两人皆是神采奕奕,一个去“女学”,一个去公廨。
王二狗和钱明牵马在一旁等候。王二狗看着自家少爷少夫人难舍难分的模样,咂咂嘴:“啧啧,少爷和少夫人这感情,真是蜜里调油啊。”
钱明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笑道:“新婚小夫妻嘛,如胶似漆,正常得很。”
王二狗想起昨晚,揶揄道:“不过老钱,昨晚少夫人生辰宴,你这大管事居然缺席?太不够意思了!”
钱明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别提了!军行那边出岔子了!大掌柜临时告假,说要赴京探亲,一去就是两三个月!马少爷又不在,军行里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我连夜赶过去处理,焦头烂额,到现在眼都没合一下!估计这事儿,最后还得落到少爷头上,让他重新出山操持……”
王二狗同情地摇摇头:“唉,少爷这日子过的…真就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
……
**公廨内**
张经纬脸上的温存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公堂之上的肃然。他与杨昭对坐,案上堆着新送来的卷宗。
“还没查到源头?”张经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杨昭面露愧色,抱拳道:“大人恕罪!下官已尽全力,派出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盘查了所有售卖铺子的进货渠道,但源头极为隐秘,几层转手,线索到了城外商队就断了,一时难以追溯。这帮人…滑不留手!”
张经纬眉头紧锁:“这动辄两百文一杯的‘大食酒’,价同斗米!高阳百姓何时如此阔绰,趋之若鹜?这不合常理!”
“哦!这个下官倒是查问过一些购买者。”杨昭连忙补充,“有个老汉说,前些日子有个游方道士在街市上宣扬,说此‘大食酒’乃海外仙方所制,常饮可祛病延年,甚至…能返老还童!购买者多为城中老人,多是冲着这‘延寿’的噱头去的。”
“延寿?道士?”张经纬气极反笑,“这等鬼话也有人信?…不过也难怪,病急乱投医,老人体弱,最易被这等虚无缥缈的‘仙方’蛊惑。只是这东西性烈刺激,他们脆弱的肠胃如何受得了?难怪腹泻呕吐!”
杨昭眼中厉色一闪:“大人!既然查明是妖言惑众、害民之物,不如立刻下令,查封所有售卖此物的铺面!收缴销毁!”
张经纬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封,自然要封。但时机未到。要等到…”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等到那些被骗、喝坏了身子的百姓们,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开始打砸这些黑心店铺之时!那时我们再出手‘封查’,一来,保护现场证物不被愤怒的民众完全破坏;二来,本官出面‘主持公道’、‘平息民愤’,岂不更顺理成章?百姓还会念本官一个好。” 他看向杨昭,“杨巡检,明白了吗?有时候,让火烧一会儿,反而看得更清楚,收获得更多。”
杨昭心领神会,抱拳道:“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人手,严密监控各售卖点,只待‘火候’一到!”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进来禀报:“县尊,守备营庞鹿庞校尉求见,已在仪门外等候。”
张经纬与杨昭对视一眼,杨昭会意,立刻起身:“下官告退,去布置‘大食酒’事宜。” 说罢快步离去。
张经纬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平静无波:“请庞校尉后堂叙话。”
后堂
庞鹿一身戎装,身形魁梧,见张经纬进来,立刻起身抱拳,脸上堆起笑容:“张大人!”
“庞校尉。”张经纬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对方也坐,语气平淡,“不知庞校尉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他刻意用了公职称呼,拉开距离。
庞鹿坐下,笑容不减,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指教不敢当!末将今日前来,主要是看望看望自家小姐和姑爷。小姐在府中可还安好?姑爷操劳公务,也要多注意身体啊!”
张经纬微微一笑,滴水不漏:“有劳庞校尉挂心。内子一切安好,本官也尚可。庞校尉若只是为此而来,心意本官领了。只是县廨公务堆积如山,实在不便久陪,恕不待客了。” 他作势欲起身送客,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庞鹿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摆手:“不不不!姑爷留步!末将…末将还有一事,想请姑爷行个方便。” 他搓了搓手,显出几分局促。
“哦?何事?”张经纬重新坐定,端起茶盏,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庞鹿。
“是这样…”庞鹿压低了些声音,“姑爷新官上任,清查军户,整饬营务,末将理解,也全力支持。只是…这户查得是否…太勤了些?守备营三天两头被核查,兵士们人心浮动,都道是上面不信任他们…末将惶恐,若是末将平日里有什么差池得罪了姑爷,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末将在此给您赔个不是!” 说着,他竟真的站起来,对着张经纬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张经纬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无奈”:“庞校尉这是哪里话?快快请起!”他虚扶一下,待庞鹿重新坐下,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并非本官有意为难,更非信不过庞校尉。只是新官上任,总得让人知道,本官眼里揉不得沙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对吧?这也是为了高阳的军务长治久安嘛。”
庞鹿连连点头:“是是是!姑爷深谋远虑!末将明白!只是…不知姑爷心中是否还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末将也好替您分忧,参谋一二?” 他试探着,想摸清张经纬的底线。
“顾虑?”张经纬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庞鹿眼底,“谈不上顾虑。就是…有些‘恐慌’啊,庞校尉。”
“恐慌?”庞鹿心头一凛。
“是啊,”张经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按我朝军制,一县守备,兵额不过两千。便是大县要冲,至多也不过三千之数。协防营更是定额稀少。可我高阳,弹丸之地,上报兵部的军饷粮秣,却是按‘万人’之资来请领补给的!”他顿了顿,看着庞鹿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语气愈发森冷,“庞校尉,你说说,这要是让兵部、让朝廷知道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本官这七品县令,在拥兵自重,图谋不轨?这‘造反’的帽子扣下来,本官这脖子…可不够硬啊!”
“这…这这这!”庞鹿如遭五雷轰顶,额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舌头像打了结,“姑爷!这…这纯属无稽之谈!绝无此事!” 他慌乱地辩解着,眼神躲闪。
张经纬靠回椅背,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体恤”的微笑:“所以啊,庞校尉,本官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守备营好。你回去,好好配合核查,把账目、兵额,都理清楚,弄明白。若真能实打实地拿出这‘万人’之资的凭据…”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本官非但不会追究,还会亲自上书兵部,为你庞校尉请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如何?”
庞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经纬这话,表面是许诺,实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催命符!“万人之资”的凭据?他上哪儿弄去?那都是层层盘剥、吃空饷、虚报冒领堆出来的黑洞!真查清楚了,就不是请功,而是掉脑袋了!
他脸色灰败,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慌忙起身,深施一礼:“那…那末将…先谢过姑爷‘美意’了!营中…营中还有军务,末将…告退!告退!” 声音都带着颤音,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后堂,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张经纬看着庞鹿仓皇消失的背影,端起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茶味苦涩,却压不住他眼中那洞悉一切、掌控棋局的冷冽光芒。敲山震虎,这第一步,算是成了。接下来,就看这“虎”,如何应对了。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公廨外,那里,还有“大食酒”的妖雾,等着他去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