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官员这休沐,简直形同虚设!一月仅得两日喘息,偏生这两日也未必真能安枕。更别提那该死的点卯时辰,天刚蒙蒙亮,鸡都未必叫头遍,就得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公廨赶。张经纬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只觉得眼眶干涩发烫。
想当初在云州,哪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晨跑健身,精神抖擞。
如今倒好,休沐日想躺个尸补个觉都成了奢望,每日天不亮就被一身疲惫裹挟着,跌跌撞撞挪进那冰冷的公廨,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永远处理不完的麻烦。
他刚在冰冷的太师椅上坐下,指尖还没碰到冰凉的茶壶,钱明就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宿夜未消的倦容和一丝焦灼。
“少爷!牢里出事了!”钱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经纬抬眼,看着钱明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倒是起的够早啊,钱爷。”语气里带着同病相怜的调侃。
钱明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乌青:“少爷您就别挖苦我了!我也不想啊!天还没亮透呢,牢里值夜的兄弟就火急火燎地拍我门,硬生生把我从热被窝里薅起来了!说是有急事,非我过去不可!”
“哦?”张经纬的困意瞬间跑了大半,眉头拧起,“出什么事了?是石头那小子熬不住,在闹腾?”
“不是石头。”钱明摇头,脸色凝重下来,“是陈老五……人没了。估计是昨晚半夜走的。今早方悦照例去送饭探望时……发现人已经凉透了。”
“陈老五?!”张经纬霍然起身,案几都被带得一晃,“荒唐!那老泼皮什么体格?壮得像头牛!打几棒子还能把他打死?!”
“听同监的犯人说…是旧疾复发,一口气没上来……”钱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
“旧疾?”张经纬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陈老五哪来的旧疾?查!立刻让仵作去验!”他一掌拍在案几上,“方悦一片孝心,得给他一个交代。”
“是!”钱明连忙躬身领命。
“等等!”张经纬叫住了他,说道:“把那个石头,从大牢里提出来,提到刑审房去!本官要亲自审他!熬了他两天三夜,也该是开口的时候了!”
“是!”钱明不敢耽搁,快步退了出去。
钱明前脚刚走,赵培新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摞厚厚的册子,脸上带着熬夜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完成重任的轻松。
“大人!”赵培新恭敬行礼,将册子小心放在案上,“高阳县所有在册军户,共三千七百二十一户,下官已全部核对完毕!姓名、丁口、住址、应补粮额、实发粮额……账实相符,并无错漏!”
“哦?都查清楚了?”张经纬拿起最上面一本册子,随手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映入眼帘。他合上册子,目光并未在赵培新脸上停留,只是冷冷的丢给他了一句话:“好。再去查两营——守备营和水防营的账册。”
赵培新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两营…账册?”他有些迟疑,“大人,这…这恐怕…”
张经纬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赵培新:“怎么?有难处?”
赵培新被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解释:“大人,并非难处。只是…高阳乃小县,按规制,守备营额定兵员三千,水防营两千,合共不过五千之数。这账册…能有什么问题?”他试图委婉提醒。
“五千?”张经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小小高阳县,养得起万八千的兵士?本官不信!去查!仔仔细细地查!兵员名册、军饷发放、器械损耗、粮草消耗…一项项给我扒开了查!尤其是吃空饷、冒名顶替、虚报损耗这些!”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股凛然的霸气,“若是查不清楚,或者查了也看不出名堂…那本官就亲自去两营,点卯验兵!我倒要看看,站不站得满校场!”
赵培新听得额头冒汗,他知道这位年轻县令的手段和决心,但更清楚军营的水有多深。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若是查得紧,动作太大…会不会…惹恼了两营的校尉。”
“惹恼?!”张经纬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掷地,带着一股睥睨的气势,“我还怕他们不成?!”他站起身,官袍无风自动,“即便本官官身低微,只是个七品县令!但在这高阳县境之内,本官便是首官!他们见了我,也得行下属之礼,称我一声‘大人’!军务虽属兵部,但涉及地方钱粮、税钱补饷,本官就有权过问!查!给我往死里查!出了事,本官顶着!”
赵培新心头那点犹豫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激奋。
他挺直腰板,抱拳沉声道:“是!大人!小的明白了!”张经纬的态度决定他办事的方法。他虽然年轻,但也已经在衙门工作许久,基本的审时度势还是会的。
看着赵培新领命而去的背影,张经纬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猛灌了一口。
休沐?呵,这官当的,真是片刻不得安宁。他疲惫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刑审房里,还有一块硬骨头等着他去啃。
……
刑审房内。
张经纬端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后,案上只放着一盏清水和一卷薄薄的卷宗。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松弛,与这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在他对面几步远的地方,石头被粗重的铁链固定在沉重的木椅上。
短短两日“熬鹰”,已让这个原本倔强的少年彻底脱了形。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翻卷,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空洞地瞪着地面。头发蓬乱如草,沾满污垢和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还残存着一丝不肯屈服的硬气。